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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存在
原文
《物演通论》:第一百二十一章 人的存在
哲学必须落实到人的存在上来才成其为哲学。
【一般认为,人的存在是一切人文社会学课题得以讨论的起始点,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因为“人的存在”本身还牵涉到保罗·高更在他的一幅名作画题里所发出的如下疑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也就是说,如果人的存在本身还是一个疑问,那么,人的存在状态就更是一个基于疑惑之上的疑问。所以,举凡在人或人的行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学,无疑都是空中楼阁。
须知人是自然分化流程的派生产物(卷一所论),人的行为能力是物演属性代偿的丰化形态(卷二所论),于是,社会就是自然结构进化的后衍载体和物演属性耦合的集成实现(卷三所论),也就是说,人、人性及其人类社会都是宇宙衍存流脉的逐步承传和客观表达,由此构筑起整个生物社会大厦的上升阶梯和楼台层级。
而在此前的社会学说里,人总是不言自明的主体,人的能动性亦是超然物外的天赋,于是人当然就成为社会组织独一无二的缔造者,结果导致有关主体自身及其社会处境的渊源、趋向和本质均不免陷入上述所谓的“高更疑义”之中。】
而人又必须落实到社会存在之中才成其为人。即是说,社会存在是人的物质存在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生命这种自然存在物的自然存在质态。所以,“人”一开始就不可能以单纯“自然人”的身份存在,而是非得以“社会络合物”或“社会构造体”来成就世界和自身不可。
换言之,人的社会态就是人的自然本态,亦即自然人的自然质态就在于其社会存态。可见,如果自然人——“人是一种自然产物”之谓——这一概念成立,则它就成立在自然社会这个概念基础上。
上述论断乃是基于这样一个普遍的事实:一切生物均以某种群化状态实现其衍存,而且这种群化状态本身一直经历着某种近似直线上升的结构化演动倾向。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在这个“群的序列”中找到主宰它们的统一法则或曰“社会规定”?
【早在19世纪甚至19世纪以前,生物学家们就已经发现了低等生物的社会组合现象,只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之后,个别专业人士才敢于将广泛存在的动物群化状态与人类社会结构贯通起来研究——“社会生物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于70年代中期诞生的。不过,鉴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曾经过于莽撞地涉入“人类社会”这一学术险境的覆辙,社会生物学家目前还只是站在边缘地带缩头缩脑地进行着某种极谨慎极局限的试探和影射。即便如此,如果以它现时的理论基调为凭,似乎仍然无望成就“自然社会通论”的伟业。(具体评述请阅本卷第一百四十三章。)】
然而,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类社会不可能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既然人类的体质存在无可置疑地起源于生物进化的自然进程,那么,人类的社会存在又有什么理由能够游离于自然规范之外呢?须知所谓“社会”就是以生物为其基质的一种自然衍生实体,正如所谓“生物”就是以理化物料为其基质的一种自然衍生实体一样。
显然,问题不在于人的行为怎样铸成了社会,而在于自然的规定怎样铸成了人的社会行为。
故,社会哲学的第一质疑或社会学前的潜在疑问应该是:作为自然产物的自然人为何必须以社会人的质态存在?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确立了《物演通论》社会哲学卷(卷三)的逻辑基点:人类社会不是人类主体意志的创造,而是自然演化逻辑的必然后续。王东岳指出,人的“社会态”本质上就是其“自然本态”,社会结构是自然界为了弥补人性(即极度残缺的衍存度)而不得不建立的代偿性结构。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逻辑上完成了从生物学向社会学的跨越,其核心论证包含三个层次:
- 对传统社会学的颠覆:传统社会学视“人”为既定的、不言自明的主体,进而研究人如何构建社会。王东岳认为这犯了本末倒置的错误。如果不知道“人”在自然界中的位置和由来(高更之问),就无法真正理解“社会”的本质。
- 社会是自然的延续:依据“递弱代偿”原理,人是自然分化的末端产物(最弱存在),因此必须依赖最强的属性代偿(社会结构)才能生存。社会不是超自然的文明产物,而是生物进化的自然结构。
- 第一提问的转换:将社会学的问题从“人如何通过行为创造社会”转换为“自然规定性如何迫使人表现为社会存在”。这标志着将人类社会还原为自然史的一个篇章,而非独立于自然法则之外的特例。
3. 全文拆解
哲学必须落实到人的存在上来才成其为哲学。
解读: 哲学的终极关怀虽是万物,但必须通过认识“人”这个认识主体本身来达成。如果不能解释人的存在状态,一切哲学思考都缺乏根基。
【一般认为,人的存在是一切人文社会学课题得以讨论的起始点,这实在是大错特错了。因为“人的存在”本身还牵涉到保罗·高更在他的一幅名作画题里所发出的如下疑问:“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我们是谁?”也就是说,如果人的存在本身还是一个疑问,那么,人的存在状态就更是一个基于疑惑之上的疑问。所以,举凡在人或人的行为基础上建立起来的社会学,无疑都是空中楼阁。
解读: 作者批判主流社会学和人文学科的方法论。它们预设“人”是一个已知的常量,作为研究的起点。但王东岳指出,“人”本身是一个巨大的未知变量,是自然演化的结果。如果不先搞清楚“人”在宇宙演化中的坐标(即回答“我们是谁”),那么建立在此基础上的社会学理论就像没有地基的楼阁,必然产生误判。
须知人是自然分化流程的派生产物(卷一所论),人的行为能力是物演属性代偿的丰化形态(卷二所论),于是,社会就是自然结构进化的后衍载体和物演属性耦合的集成实现(卷三所论),也就是说,人、人性及其人类社会都是宇宙衍存流脉的逐步承传和客观表达,由此构筑起整个生物社会大厦的上升阶梯和楼台层级。
解读: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综述性段落,将三卷书的逻辑串联起来:
- 存在论(卷一):人是宇宙演化中分化程度最高、存在度最低的产物。
- 认识论(卷二):人的感知和能力不是天赋神权,而是为了弥补存在度缺失而产生的代偿属性。
- 社会论(卷三):社会不是人发明的,而是属性耦合(即人与人之间复杂的依存关系)的结构化产物。 结论:社会是宇宙演化序列中的一个必然阶段,而非人类智慧的自由创造。
而在此前的社会学说里,人总是不言自明的主体,人的能动性亦是超然物外的天赋,于是人当然就成为社会组织独一无二的缔造者,结果导致有关主体自身及其社会处境的渊源、趋向和本质均不免陷入上述所谓的“高更疑义”之中。】
解读: 继续批判“人类中心主义”的社会观。如果认为人是超然的主体,拥有无缘无故的“天赋能动性”,就会误以为人是社会的缔造者。这种观点切断了人与自然的因果链条,使得人类社会的本质变得不可解释。
而人又必须落实到社会存在之中才成其为人。即是说,社会存在是人的物质存在方式,或者更确切地说,是生命这种自然存在物的自然存在质态。所以,“人”一开始就不可能以单纯“自然人”的身份存在,而是非得以“社会络合物”或“社会构造体”来成就世界和自身不可。
解读: 定义“社会存在”的本质。社会结构不是外在于人的衣服,而是人的骨架。因为单体的人极其脆弱(存在度极低),无法像低等生物(如细菌)那样独立存活,必须通过“群化”(结构化)才能维持生存。因此,不存在脱离社会的“自然人”,社会性就是人的生理性生存方式。
换言之,人的社会态就是人的自然本态,亦即自然人的自然质态就在于其社会存态。可见,如果自然人——“人是一种自然产物”之谓——这一概念成立,则它就成立在自然社会这个概念基础上。
解读: 进一步打破“自然状态”与“社会状态”的二元对立(如卢梭等传统哲学家的区分)。王东岳认为,社会本身就是一种自然现象。人的自然属性就是必须结成社会,这就像蜜蜂的自然属性是结成蜂群一样。
上述论断乃是基于这样一个普遍的事实:一切生物均以某种群化状态实现其衍存,而且这种群化状态本身一直经历着某种近似直线上升的结构化演动倾向。问题是,我们如何才能在这个“群的序列”中找到主宰它们的统一法则或曰“社会规定”?
解读: 指出生物界的普遍规律:越高等的生物,群化(社会化)程度越高。这暗示了一个贯穿生物界的统一法则(递弱代偿法则)。作者提出任务:必须找到支配从单细胞生物群落到人类复杂社会这一演化过程的底层逻辑。
【早在19世纪甚至19世纪以前,生物学家们就已经发现了低等生物的社会组合现象,只是到了20世纪60年代之后,个别专业人士才敢于将广泛存在的动物群化状态与人类社会结构贯通起来研究——“社会生物学”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于70年代中期诞生的。不过,鉴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曾经过于莽撞地涉入“人类社会”这一学术险境的覆辙,社会生物学家目前还只是站在边缘地带缩头缩脑地进行着某种极谨慎极局限的试探和影射。即便如此,如果以它现时的理论基调为凭,似乎仍然无望成就“自然社会通论”的伟业。(具体评述请阅本卷第一百四十三章。)】
解读: 对“社会生物学”(如爱德华·威尔逊)的评述。虽然社会生物学试图打通动物社会与人类社会,但因为惧怕被指责为“社会达尔文主义”(一种将优胜劣汰简单套用于人类社会的意识形态),所以研究得畏首畏尾,缺乏深刻的哲学穿透力,无法建立统一的“自然社会通论”。
然而,无论如何,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人类社会不可能是一种超自然的存在。既然人类的体质存在无可置疑地起源于生物进化的自然进程,那么,人类的社会存在又有什么理由能够游离于自然规范之外呢?须知所谓“社会”就是以生物为其基质的一种自然衍生实体,正如所谓“生物”就是以理化物料为其基质的一种自然衍生实体一样。
解读: 逻辑归谬与还原。如果承认人是进化的产物(唯物主义基石),就必须承认人组成的社会也是进化的产物。社会由生物构成,生物由理化物质构成,这是一脉相承的自然演化链条,不存在断裂,也不存在神迹。
显然,问题不在于人的行为怎样铸成了社会,而在于自然的规定怎样铸成了人的社会行为。
解读: 这是本章的点睛之笔。彻底反转了社会学的因果视角。不是“我想建立社会”,而是“自然律令迫使我必须通过社会行为来生存”。人的主观能动性在这里被还原为客观自然律的执行者。
故,社会哲学的第一质疑或社会学前的潜在疑问应该是:作为自然产物的自然人为何必须以社会人的质态存在?
解读: 提出全卷的核心问题。为什么越进化的物种,社会性越强?在《物演通论》体系中,答案是因为存在度越来越低,个体独立生存能力越来越差,必须通过越来越紧密的社会结构代偿来维持存在。这就是“社会”诞生的终极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