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苦乐年华
原文
《物演通论》:第一百一十二章 苦乐年华
这样一来，一切后衍性存在物——即一切“意志载体”或“意志化了的客体”——的存在状态（或“生存状态”）就显得很荒诞了：一方面，它们耐不得无休无止的紧张和震荡；另一方面，它们也耐不得稍安不躁的静谧和无聊；前者形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后者形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借用米兰·昆德拉的书名语）；也就是说，感知、意志或精神全体必须把自己一并放逐到某个早已被限定了的代偿区间或自为区间内衍存和活动。
这个被限定了的衍存和活动区间在心理结构上的缔造和投射，就构成了心理反应的等张力状态。
所谓“等张力心理状态”，是指生物的神经精神系统必须维持在与自身之自然衍存位格相吻合的某一大致恒定的紧张度上，低于或高于这一水准，都会造成主体应变能力及其依存格局的紊乱。
【这里的“心理等张”概念丝毫不与前述的“心理张力递增”概念相矛盾：一乃以任一存在者自身的心理瞬时波动为参照；一乃以整个衍存系列的精神代偿动量为参照。】
然而，意志载体所处的自为区间恰恰是一个失位性的衍存区间，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应”——即具体的“施行意志”——的过程中，它并不总是遭遇等量的或等强度的环境刺激，也并不总是能够达成某种划一的“应”之效果，这既是造成心理波动的客观原因，也是造成心理张力必须借助于“非应性刺激”加以调节的原因。
这个“非应性刺激”就构成了精神虚存中更形虚化的“审美”的源泉。
换句话说，“苦乐交替”是意志的“落实状况”的精神指标，而“美丑交感”是意志的“落虚状况”的精神指标，二者共同构成心理波动之全体。
不过，这样说实在过于笼统，而且特别容易造成如下误解：仿佛“美”仅仅是精神代偿高度发展阶段的产物，而不是从前精神的自然感应属性中逐渐演化出来的东西。再者，它尚嫌不足以揭示“美”与“应”，以及“审美”与“感应”的关系，而撇开这种内在联系正是美学历来找不见自身根蒂的原因。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深刻揭示了精神存在（意志载体）处于“苦乐”与“无聊”夹缝中的荒诞生存状态，提出了**“心理等张”这一核心概念。王东岳指出，为了维持神经系统必须的紧张度，主体不仅需要应对生存挑战（产生苦乐），还需要在非实用性层面寻求“非应性刺激”来填充心理张力，这便是“审美”与“美丑”感应的生物学起源**。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物演通论》的精神哲学部分具有承上启下的作用，主要包含以下逻辑链条：
- 生存的两难困境：随着物演进程，后衍存在者（如人类）存在度极低，代偿度极高。这种状态导致两难：既承受不了过度的生存压力（苦），也忍受不了无刺激的空虚（无聊）。
- 心理等张律：生物体为了维持自身的代偿效能，其神经精神系统必须保持在一个恒定的兴奋水平或紧张度上。这个紧张度必须与该物种的演化位置相匹配。
- 审美的发生学机制：在现实生存活动（求食、求偶等）暂停或不足以维持上述紧张度时，主体需要一种“非功利”的刺激来填补心理空缺。这种“非应性刺激”（即不需要做出具体生存动作的刺激）就演化成了审美对象。
- 感应的分化：
- 苦乐：对应意志的落实（Practical），是对生存成败的直接反应。
- 美丑：对应意志的落虚（Virtual），是对心理张力缺口的虚拟填充。
3. 全文拆解
这样一来，一切后衍性存在物——即一切“意志载体”或“意志化了的客体”——的存在状态（或“生存状态”）就显得很荒诞了：一方面，它们耐不得无休无止的紧张和震荡；另一方面，它们也耐不得稍安不躁的静谧和无聊；前者形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后者形成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借用米兰·昆德拉的书名语）；也就是说，感知、意志或精神全体必须把自己一并放逐到某个早已被限定了的代偿区间或自为区间内衍存和活动。
解读： 存在度越低，对外依赖越强，精神系统越敏锐。这导致了双重脆弱性：过于剧烈的环境变动会摧毁主体（重），而缺乏刺激的环境会导致主体机能萎缩或心理崩溃（轻）。所谓“意志”，本质上是求存的内驱力，它必须在一个特定的“度”内运作。这个“限定的区间”就是该物种在自然界中勉强维持生存的那个狭窄范围。
这个被限定了的衍存和活动区间在心理结构上的缔造和投射，就构成了心理反应的等张力状态。
解读： 为了适应上述那个狭窄的生存区间，生物进化出了一套心理机制，这套机制默认保持着一种特定的张力水平。就像琴弦，必须绷紧到特定音高才能演奏，太紧会断，太松无声。这种特定的“绷紧状态”就是“心理等张”。
所谓“等张力心理状态”，是指生物的神经精神系统必须维持在与自身之自然衍存位格相吻合的某一大致恒定的紧张度上，低于或高于这一水准，都会造成主体应变能力及其依存格局的紊乱。
解读： 定义核心概念。越是高等生物（衍存位格越后），其默认的心理紧张度基准线越高。比如人类的大脑即便在休息时也消耗巨大能量，需要恒定的信息流刺激。如果刺激低于基准线（如感觉剥夺实验），心理系统就会紊乱；高于基准线（如极度惊恐），则会导致应激崩溃。
【这里的“心理等张”概念丝毫不与前述的“心理张力递增”概念相矛盾：一乃以任一存在者自身的心理瞬时波动为参照；一乃以整个衍存系列的精神代偿动量为参照。】
解读： 作者在此做重要的逻辑防卫。
- 心理张力递增：是纵向演化视角。从单细胞到人类，总体的精神紧张度是越来越高的（代偿增强）。
- 心理等张：是横向个体视角。对于具体的某个人或物种，在特定时刻，他需要维持一个相对稳定的紧张水平，不能忽高忽低。
然而，意志载体所处的自为区间恰恰是一个失位性的衍存区间，也就是说，在具体的“应”——即具体的“施行意志”——的过程中，它并不总是遭遇等量的或等强度的环境刺激，也并不总是能够达成某种划一的“应”之效果，这既是造成心理波动的客观原因，也是造成心理张力必须借助于“非应性刺激”加以调节的原因。
解读： 现实生活充满了不确定性。有时刺激过强（危险），有时刺激不足（没事做）。当主体处于“没事做”但“神经系统仍需维持张力”的状态时，就出现了一个“张力缺口”。为了调节这个波动，主体需要一种不需要立刻做出吃饭、逃跑等具体反应（非应性）的刺激，来维持心理的活跃度。
这个“非应性刺激”就构成了精神虚存中更形虚化的“审美”的源泉。
解读： 这是本章最关键的论断。 什么是“美”？在王东岳看来，美不是天外来物，而是生物为了填补心理张力空缺，对那些不需要直接生存反应的信息进行的摄取。比如看风景，你不需要吃风景，也不需要逃避风景，但风景的视觉刺激维持了你大脑的兴奋度，这就是审美的生物学本质。
换句话说，“苦乐交替”是意志的“落实状况”的精神指标，而“美丑交感”是意志的“落虚状况”的精神指标，二者共同构成心理波动之全体。
解读： 总结了心理感应的两大范畴：
- 实务类（苦乐）：涉及到具体的得失、生死、利害。意志得到满足是乐，受阻是苦。
- 虚拟类（美丑）：涉及到心理张力的调节。不需要具体行动，仅为了维持精神系统的运转。意志在虚拟层面的投射和玩味即为美丑。
不过，这样说实在过于笼统，而且特别容易造成如下误解：仿佛“美”仅仅是精神代偿高度发展阶段的产物，而不是从前精神的自然感应属性中逐渐演化出来的东西。再者，它尚嫌不足以揭示“美”与“应”，以及“审美”与“感应”的关系，而撇开这种内在联系正是美学历来找不见自身根蒂的原因。
解读： 作者预告了后续章节的深化方向，并批判了传统美学。传统美学往往把“美”看作人类独有的、形而上的高级产物。王东岳坚持“递弱代偿”的一元论，认为“美”必须追溯到最原始的理化感应属性（Induction）。审美不是突然出现的，而是从原始的“感应”机能中，随着“反应”的滞后和虚拟化，逐渐分化出来的一种代偿形态。这一段旨在将美学拉回生物进化论的坚实地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