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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明的盲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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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物演通论》:第八十三章 澄明的盲存
上述所谓的“盲存”,系指物的存在性决定着物的感应性,而不是物的感应性指导着物的存在性。
从表面上看,“知”是“行”的前提,“感”是“应”的向导,然而,知与行、感与应其实是同一层面上的浅部运作,本质上谁也不主宰谁,倒是盲目的存在本身深在地主导着貌似澄明的感应过程,而澄明的感应或感知反而对此一无察觉或尽可以一无察觉。
感应者之所以表现为澄明的盲存状态,其原因之一仍在于简约原理的作祟。且不说存在性是决定一切的存在本性,故此并不将自己显现为某种鲜明可感的存在属性。即使它能够通过一系列属性演化来暗示自己“垂帘统治”的威权,也由于它所施行的“钝化育导”而造成被统治者对其潜隐势力的失察。
如果用哲学语言加以阐释的话,即是说,简约化过程必然令感应物的感应度在发生代偿性扩张的同时也伴随发生感应属性的进位性扬弃,亦即感应样态的规定性进程同时就是一个否定性进程。
所以,蝙蝠获得了超声感应能力,就丧失了粒子物态固有的微观电磁感应性,而后来的动物一旦形成了五官感受器,则不能兼备蝙蝠的超声感应技巧,结果导致人类的知性进化以感性退化为代价,其视不如鹰,嗅不及犬,甚至他的光感频段都有所萎缩,因为据实验观察,身为人类先辈的灵长目动物尚能看见波长比紫外线还短的X光。
总之,扩张性的感应代偿一直就未能摆脱“奥卡姆剃刀”的简约化刮削,难怪理性思维虽然勃发到“感想无涯”的超时空境界,但其逻辑程式的简化状态却一如既往。
简言之,正是由于贯彻在代偿增益态势之中的种种简约化处理(包括针对“实存”的或“体质性”的“属性硬件”之处理以及针对“虚存”的或“精神性”的“属性软件”之处理),才使一脉相承的所有感应者展示出迥然不同的自存形态,也使本属同根的高位感应者不能在自身的感知直观中轻易比较出感应进位的前后差异。
【这里需注明的是,上述有关“否定性进程”的意思并不是说将处于前位的感应机制彻底丢弃,而是指将它埋藏或潜含在后位感应机制的基础层面之下,故此特别选用黑格尔的“扬弃”概念。
譬如,高等动物的感觉器官虽然已经具有非常复杂的结构,也已能够感受远比离子或分子更为宏观的对象和场景,但它的基础生理机制仍然建立在单细胞质膜层面的电磁感应上,并由以形成生物电激发、传导和中枢整合的神经发射弧。】
于是,“盲存”与“定在”无异,或者说“澄明的盲存”就是“物性的定在”的质态,而“定在”的内涵就是“确定在某一存在度上的在或在者”,由此引出“位相”的概念。
所谓**“位相”,系指物的存在性**(存在度、代偿度与存在阈三者之间的内部构成)先于物的感应寻位方式而在,亦即物的失位本身就是一种确切的定位或框定的位格——框定在某一确切的存在度和相应的代偿度的衍运位置上,并呈现为特定的物类形态和求存方式。
“位格”是实现在存在度上的具体的位相。换言之,正是“位相”及其“位格”从本质上决定着物的失位存态,而不是物的感应识辩能力成就了物的定位存在。
因此,从根本上讲,物的失位存态是不可纠正的,而是恰恰是由于这种纠正的无效性(即“代偿的无效性”),才使感应性代偿不得不无休止地扩展下去。也就是说,以识辩定位为己任的感应属性其实并不能改善感应载体的失位窘境,它至多不过是失位性存在者表达其位相规定的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基于此,那种被“假定化”(即“简约化”)了的感应过程或认知结局所拟达成的效果已经不言而自明:它无非是为了让那些必然演成分化失存态势的递弱物质,以最有利于其当下苟存的自补方式(“有效代偿”或“有功代偿”的体现),亦即最不利于其长远稳存的自残方式(“无效代偿”或“无功代偿”的体现),在有条件的结构化自然系统中坚持存在下去。
【具体到感应或感知效果上说,就是假如简约化的代偿规定有利于求存而不利于求真,则宁可放弃求真;假如代偿化的简约规定有利于衍续而不利于自明,则宁可采取盲存。
说到底,聪明灵慧并不是一件好事,它直接标志着聪明者的虚弱和灵慧者的无奈,况且,它非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之所以要派生它并不得不借重于它的深在问题,反而只能使固有的麻烦愈发膨胀——所以才有了郑板桥那“难得糊涂”的告诫。而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番告诫,我们也一直都糊涂着并将继续糊涂下去,因为归根结底,我们运用智慧所能达成的终极效果终于与糊涂无异。
到头来,我们只落得了一个让“糊涂”也分外“难得”的苦果——“难”就难在你已经处于必须聪明起来的境地,或者说,你已经处于必须以聪明的样态来表达糊涂的规定之“位相”。】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深刻揭示了感应属性(知)仅仅是存在性(行)的浅表代偿,指出所谓的“澄明”感知实质上是被简约原理所遮蔽的“盲存”。万物的“位相”由其存在度决定,感应只能以“求存害真”的方式维持当下的苟存,却无法改变递弱失存的终极命运,智慧本身即是虚弱的标志。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物演通论》体系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连接了“感应属性”与“存在本体”,主要包含以下逻辑:
- 存在决定感应:驳斥了“知指导行”的常识,确立了“盲目的存在本性”决定“澄明的感应形式”的本体论地位。感应是存在度下降后的补救措施,而非主宰。
- 简约原理与扬弃(Aufheben):解释了为何高等生物虽然感知复杂却对世界本质“盲目”。进化是一个“否定性进程”,为了获得特定的宏观感知(如视觉),必须屏蔽或“扬弃”微观的物理感应(如电磁感应),这种感官的特化本身就是一种视域的窄化。
- 位相(Phase)与位格:提出了“位相”这一关键概念,即物在递弱代偿流程中的特定坐标。“失位”即“定位”,生物的感应能力并非为了探究真理,而是被框定在其存在度所允许的狭窄生存缝隙中。
- 代偿的二律背反:感应(认知)虽然在当下有利于求存(有效代偿),但在长远上无法逆转衰微趋势(无效代偿)。人类的“聪明”实则是被迫展示出的“糊涂”,是为了掩盖自身极度虚弱而不得不采取的高耗能生存策略。
3. 全文拆解
上述所谓的“盲存”,系指物的存在性决定着物的感应性,而不是物的感应性指导着物的存在性。
解读: 这是全章的总纲。在王东岳的哲学中,存在度(Existence Degree)是第一性的,感应属性(Attribute)是第二性的。我们通常认为“因为我知道了,所以我去行动”,但实际上是“因为我的存在度衰减到了必须知道才能生存的地步,所以我才产生了‘知’这种属性”。存在的本质是盲目的自然律,感应只是其表面涌现的泡沫。
从表面上看,“知”是“行”的前提,“感”是“应”的向导,然而,知与行、感与应其实是同一层面上的浅部运作,本质上谁也不主宰谁,倒是盲目的存在本身深在地主导着貌似澄明的感应过程,而澄明的感应或感知反而对此一无察觉或尽可以一无察觉。
解读: 这里的“盲目”并非指看不见,而是指对“被决定性”的无知。我们的意识(澄明)自以为是自由的舵手,实则只是船体破损后自动弹出的修补程序。感知系统被设计成只关注“如何活下去”,从而天然地屏蔽了“为什么要活”以及“被什么力量推动着活”这类本体论层面的觉察。
感应者之所以表现为澄明的盲存状态,其原因之一仍在于简约原理的作祟。且不说存在性是决定一切的存在本性,故此并不将自己显现为某种鲜明可感的存在属性。即使它能够通过一系列属性演化来暗示自己“垂帘统治”的威权,也由于它所施行的“钝化育导”而造成被统治者对其潜隐势力的失察。
解读: 简约原理(Principle of Simplicity)在这里解释了认知的局限性。为了生存效率,自然选择(即递弱代偿的代偿机制)会删繁就简,只保留对生存最直接有效的信息,而将复杂的本体真相隐去。所谓“钝化育导”,是指感官必须对海量的宇宙背景信息“迟钝”,才能对特定的猎物或危险保持“敏锐”。
如果用哲学语言加以阐释的话,即是说,简约化过程必然令感应物的感应度在发生代偿性扩张的同时也伴随发生感应属性的进位性扬弃,亦即感应样态的规定性进程同时就是一个否定性进程。
解读: 演化不仅是“获得”,更是“丧失”。当物种从低级向高级演化(进位)时,它在获得某种新能力的同时,必须压抑或转化旧的能力。这就是辩证法中的“扬弃”在生物演化论中的体现。
所以,蝙蝠获得了超声感应能力,就丧失了粒子物态固有的微观电磁感应性,而后来的动物一旦形成了五官感受器,则不能兼备蝙蝠的超声感应技巧,结果导致人类的知性进化以感性退化为代价,其视不如鹰,嗅不及犬,甚至他的光感频段都有所萎缩,因为据实验观察,身为人类先辈的灵长目动物尚能看见波长比紫外线还短的X光。
解读: 举例说明“代偿的代价”。人类引以为傲的理性(知性),是建立在感性退化的基础上的。我们失去了直接感知微观粒子、超声波、广谱光线的能力,被迫依赖抽象逻辑来重构世界。这种“感官萎缩”证明了越高等的生物,其与自然原本的直接联系越微弱(异化程度越高)。
总之,扩张性的感应代偿一直就未能摆脱“奥卡姆剃刀”的简约化刮削,难怪理性思维虽然勃发到“感想无涯”的超时空境界,但其逻辑程式的简化状态却一如既往。
解读: 无论是低级的感官还是高级的理性逻辑,都遵循“如无必要,勿增实体”的省能原则。逻辑模型是对现实的极度简化,而非现实本身。
简言之,正是由于贯彻在代偿增益态势之中的种种简约化处理(包括针对“实存”的或“体质性”的“属性硬件”之处理以及针对“虚存”的或“精神性”的“属性软件”之处理),才使一脉相承的所有感应者展示出迥然不同的自存形态,也使本属同根的高位感应者不能在自身的感知直观中轻易比较出感应进位的前后差异。
解读: 这种简约化处理使得不同物种被封闭在各自的感知孤岛(Umwelt/环境界)中。作为后衍的高级物种(如人),我们很难直观地体察到单细胞生物的那种基础感应方式,因为进化已经切断或深埋了那条通道,使我们无法觉察自身的由来和变异。
【这里需注明的是,上述有关“否定性进程”的意思并不是说将处于前位的感应机制彻底丢弃,而是指将它埋藏或潜含在后位感应机制的基础层面之下,故此特别选用黑格尔的“扬弃”概念。
譬如,高等动物的感觉器官虽然已经具有非常复杂的结构,也已能够感受远比离子或分子更为宏观的对象和场景,但它的基础生理机制仍然建立在单细胞质膜层面的电磁感应上,并由以形成生物电激发、传导和中枢整合的神经发射弧。】
解读: 这一段是对“扬弃”的精准注释。低级感应并未消失,而是沦为高级感应的质料。人类的视觉(高级感应)底层依然是视网膜细胞的电化学反应(低级感应)。这表明,越高级的存在,其内部结构越是层层累积的危楼,基础层面的任何扰动都可能导致顶层的坍塌。
于是,“盲存”与“定在”无异,或者说“澄明的盲存”就是“物性的定在”的质态,而“定在”的内涵就是“确定在某一存在度上的在或在者”,由此引出“位相”的概念。
解读: 借用黑格尔的“定在”(Dasein)概念,指出万物的存在都是被限定的。无论是否具有意识(澄明),其存在的本质都是被物理法则死死钉在某个特定的衰变阶段上。
所谓**“位相”,系指物的存在性**(存在度、代偿度与存在阈三者之间的内部构成)先于物的感应寻位方式而在,亦即物的失位本身就是一种确切的定位或框定的位格——框定在某一确切的存在度和相应的代偿度的衍运位置上,并呈现为特定的物类形态和求存方式。
解读: 定义**“位相”。不要以为我们是自由的探索者,我们的物种形态、感知方式、思维逻辑,统统是由我们在宇宙演化长河中那个“将死未死”的特定坐标点(存在度)决定的。“失位”**指失去了原始圆满的稳定存在,但这本身却构成了新的、不稳定的存在位置(位格)。
“位格”是实现在存在度上的具体的位相。换言之,正是“位相”及其“位格”从本质上决定着物的失位存态,而不是物的感应识辩能力成就了物的定位存在。
解读: 颠覆了认识论的主体性。不是“我思故我在”(我的思考确立了我的存在),而是“我若不在此时此地之弱度,则无须思”。是存在的匮乏程度规定了认知的形式。
因此,从根本上讲,物的失位存态是不可纠正的,而是恰恰是由于这种纠正的无效性(即“代偿的无效性”),才使感应性代偿不得不无休止地扩展下去。也就是说,以识辩定位为己任的感应属性其实并不能改善感应载体的失位窘境,它至多不过是失位性存在者表达其位相规定的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解读: 这是悲剧的核心。感知和智慧是为了弥补生存的不足(纠正失位),但这种弥补永远无法填满存在度的流失(无效代偿)。这种无效性迫使感知能力必须不断升级(从感性到知性再到理性),形成一种西西弗斯式的、无休止的挣扎。智慧不是救赎,只是垂死挣扎的华丽姿态。
基于此,那种被“假定化”(即“简约化”)了的感应过程或认知结局所拟达成的效果已经不言而自明:它无非是为了让那些必然演成分化失存态势的递弱物质,以最有利于其当下苟存的自补方式(“有效代偿”或“有功代偿”的体现),亦即最不利于其长远稳存的自残方式(“无效代偿”或“无功代偿”的体现),在有条件的结构化自然系统中坚持存在下去。
解读: 总结了代偿的“双重性”。短期有效,长期自残。 认知的目的是为了当下的“苟存”,为了这个目的,它不惜扭曲真相(假定化/简约化)。这种策略虽然能让物种暂时活下去,但同时也加速了物种对环境的依赖和自身的脆弱化(自残),最终导致更快的灭绝。
【具体到感应或感知效果上说,就是假如简约化的代偿规定有利于求存而不利于求真,则宁可放弃求真;假如代偿化的简约规定有利于衍续而不利于自明,则宁可采取盲存。
解读: 明确了**“求存不求真”**的生物学原理。真理如果是复杂的、消耗能量的且对逃避天敌无用的,生物就会毫不犹豫地舍弃真理,选择一个有利于生存的“幻觉”。
说到底,聪明灵慧并不是一件好事,它直接标志着聪明者的虚弱和灵慧者的无奈,况且,它非但不能从根本上解决之所以要派生它并不得不借重于它的深在问题,反而只能使固有的麻烦愈发膨胀——所以才有了郑板桥那“难得糊涂”的告诫。而实际上,即使没有这番告诫,我们也一直都糊涂着并将继续糊涂下去,因为归根结底,我们运用智慧所能达成的终极效果终于与糊涂无异。
解读: 对人类智慧的无情嘲讽与同情。聪明是因为“不得不”聪明,是因为身体太弱了。智慧解决了一个问题,却制造了十个新问题(麻烦愈发膨胀)。所有的理性和科学,最终都无法逃脱“盲存”的宿命。
到头来,我们只落得了一个让“糊涂”也分外“难得”的苦果——“难”就难在你已经处于必须聪明起来的境地,或者说,你已经处于必须以聪明的样态来表达糊涂的规定之“位相”。】
解读: 这里的“难得糊涂”有了极深的哲学意味。低等生物是真糊涂(无知无觉但稳定),人类是假清醒(充满了知识却更加动荡)。我们想回到那种不需要操心的“糊涂”状态已不可能,因为我们的存在度太低了,必须时刻保持“聪明”的警觉才能勉强维持生存。我们被判处了“聪明”的无期徒刑,这就是我们的位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