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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之苦弱
原文
《物演通论》:第一百零九章 生命之苦弱
强化的意志代偿是为了驱动弱化的衍存者在依存条件递繁的自然境遇中保持得以存续的存在力度。结果形成如下局面:
a.存在度愈弱,存在欲愈强;【笼统地看,这“存在欲”就是“意志”。】
b.然存在欲愈强,实现存在的难度反而愈大。【具体地看,这“意志”已超出于载体自身,而必须实现为对“身外之物”的“应”。】
一方面是具备了强烈的内在冲动,另一方面是陷入了繁纷的依存罗网,两相交迫,内外夹攻,由以酿成本能知性层级的意向性的“焦躁”和自主理性层级的志向性的“焦虑”,而且势必越来越“焦灼化”。
【这表明,心理波动是在一个不足以依靠但又不能不依靠的衍存空间内寻求存在的状态,它是失位性精神存在的深刻体现,反映在“感”上就凸显为“多点之知”的茫然,反映在“应”上就凸显为“多向之行”的迷失,所以它的素性规定就是“苦弱”的——苦弱在不稳当的存在者偏偏要追求稳当或不得不追求稳当。
换言之,投射在精神上的递增型代偿效价就是神经张力或心理张力的相应递增,是谓“焦灼化”。】
正是这种进行性的“焦灼”状态,构成了无边无际且不可根除的“生存痛苦”,也正是这种无边无际且不可根除的“生存痛苦”一旦稍有波动、就又构成了“痛苦的缓解”,亦即“幻影般的欢乐或幸福”。
【所以,叔本华认定,生命意志只能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厌倦”)之间来回晃荡。不过,仅仅囿于这种说法既不符合“苦乐相间”的心理实况,也无助于澄清“痛苦”和“无聊”的自然质素。试问,何以会有“痛苦”与“快乐”的发生?何以一切苦乐终于都要还原为统一的“无聊”?】
这就必须回溯到精神存在的“形而上学之禁闭”质态上去,即必须回溯到后衍性依存者不得不借助于自性封闭的感应中介(也就是“精神代偿”)才能实现依存的客观规定上去。
如前所述,“形而中学的知”历来不可能是“对象的真知”,“处于盲存规定中的知者”(尤其是本能阶段的知性载体)更不可能通过“知”本身来达成“知”和“应”的多向度选择,即“感知所得”对于“应式依存”的客观有效性,既得依靠某种“知”以外的主观意欲来引导,亦得依靠某种“知”以外的主观指标来检验,而且该项引导和检验必须是简捷明快的,这种既与“知”紧密钩联又与“知”有所分别的精神要素就是意向性的“情欲”和“情绪”——即它虽然复杂多样(多样化到古人所谓的“六欲七情”远不能囊括的程度)、但却可以当即通约为“苦乐”体验的心理指标。
“意志”就这样使自己变成了“苦乐挑担”的掮客。
由此可见,心理波动及其苦乐体验无非是弱化而失稳的存在者在多向依存的境遇中用以维持自稳的一种精神性超敏调节装置。【它的存在本身及其不可消解性,进一步揭示和证明了“知”的盲存本性。】
而任何一种调节作用,都必定暗含着某个“调节的基准”。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从本体论高度揭示了生命“苦弱”的根源:存在度的递弱导致了意志代偿的递强,由此引发心理张力的“焦灼化”。情感中的“苦”与“乐”并非纯粹的主观感受,而是盲存的弱化存在者为了在复杂的依存关系中维持生存,所必需的一套简捷明快的“超敏调节机制”和导航指标。
2. 关键解析
本章的论证逻辑紧扣“递弱代偿”原理,包含以下关键概念:
- 意志与焦灼: 越后衍的物种(如人类),存在度越低,内在的“存在欲”(意志)就必须越强。然而,外部生存环境(依存条件)却日益繁复。这种“极强的内在冲动”与“极难的外部实现”之间的矛盾,构成了心理上的“焦躁”与“焦虑”。
- 苦乐的本质: 所谓的“苦”,本质上是生存压力下的神经紧张(意志受阻);所谓的“乐”,仅仅是这种紧张的暂时缓解(痛苦的解除)。因此,苦是绝对的、常态的,乐是相对的、暂态的。
- 形而上学禁闭与情感导航: 由于感知能力(知)永远无法触及客体本真(真理),生物体在迷茫的生存选择中无法靠“求真”来生存。因此,“情欲”和“情绪”被进化出来,作为一种替代性的导航仪表——凡是有利于生存的被标记为“乐”,有害于生存的被标记为“苦”。
- 调节装置: 心理波动(苦乐体验)是弱化存在者维持自身不致灭绝的一种代偿性调节装置。
3. 全文拆解
强化的意志代偿是为了驱动弱化的衍存者在依存条件递繁的自然境遇中保持得以存续的存在力度。结果形成如下局面:
解读: 这是全章的总纲。根据递弱代偿原理,越后衍的生物(如人),其自身的自然存在能力(存在度)越弱。为了不死,必须发展出更强的精神属性(意志)来驱动自己去抓取外部条件。
a.存在度愈弱,存在欲愈强;【笼统地看,这“存在欲”就是“意志”。】
解读: 这是一个反比函数关系。石头存在度高,没有欲望;单细胞生物存在度降低,有了趋性;人类存在度极低,因而充满了贪婪和欲望。这种“贪生”的欲望就是“意志”的代偿表现。
b.然存在欲愈强,实现存在的难度反而愈大。【具体地看,这“意志”已超出于载体自身,而必须实现为对“身外之物”的“应”。】
解读: 这是一个残酷的悖论。欲望越强,意味着你需要的外部条件(食物、地位、安全感、信息等)越多。你的生存不再由你身体内部决定,而是取决于能否搞定复杂的“身外之物”。需求越多,满足需求的难度就呈指数级上升。
一方面是具备了强烈的内在冲动,另一方面是陷入了繁纷的依存罗网,两相交迫,内外夹攻,由以酿成本能知性层级的意向性的“焦躁”和自主理性层级的志向性的“焦虑”,而且势必越来越“焦灼化”。
解读: 内有烈火般的欲望,外有迷宫般的现实。这种巨大的张力导致了心理状态的恶化:在低等动物那里表现为“焦躁”(如困兽),在高等智慧人类那里表现为“焦虑”(对未来的担忧)。随着进化程度加深,这种煎熬感(焦灼化)只会越来越重。
【这表明,心理波动是在一个不足以依靠但又不能不依靠的衍存空间内寻求存在的状态,它是失位性精神存在的深刻体现,反映在“感”上就凸显为“多点之知”的茫然,反映在“应”上就凸显为“多向之行”的迷失,所以它的素性规定就是“苦弱”的——苦弱在不稳当的存在者偏偏要追求稳当或不得不追求稳当。
换言之,投射在精神上的递增型代偿效价就是神经张力或心理张力的相应递增,是谓“焦灼化”。】
解读: 这段括号内的内容深化了本体论背景。生物感知到的信息越多(多点之知),面临的选择歧路就越多(迷失)。本质上,我们是不稳定的存在,却拼命想在不稳定的世界里抓取稳定,这种注定徒劳的努力就是“苦弱”。精神进化的代价,就是神经张力(压力)的无限递增。
正是这种进行性的“焦灼”状态,构成了无边无际且不可根除的“生存痛苦”,也正是这种无边无际且不可根除的“生存痛苦”一旦稍有波动、就又构成了“痛苦的缓解”,亦即“幻影般的欢乐或幸福”。
解读: 此处定义了苦乐的关系。痛苦是生存的底色(因为意志总是处于匮乏和张力中)。所谓的幸福,并不是一种独立的正向实体,而仅仅是痛苦的暂时停止或减轻。就像只有渴极了(苦),喝水才觉得甜(乐)。
【所以,叔本华认定,生命意志只能像钟摆一样在“痛苦”和“无聊”(“厌倦”)之间来回晃荡。不过,仅仅囿于这种说法既不符合“苦乐相间”的心理实况,也无助于澄清“痛苦”和“无聊”的自然质素。试问,何以会有“痛苦”与“快乐”的发生?何以一切苦乐终于都要还原为统一的“无聊”?】
解读: 王东岳引用并批判了叔本华。叔本华描述了现象(钟摆理论),但没有解释原因(自然质素)。王东岳要追问的是:为什么自然界必须演化出痛苦和快乐这套机制?
这就必须回溯到精神存在的“形而上学之禁闭”质态上去,即必须回溯到后衍性依存者不得不借助于自性封闭的感应中介(也就是“精神代偿”)才能实现依存的客观规定上去。
解读: 答案在于认识论的局限性。生物被封闭在自己的感官里(形而上学禁闭),我们无法直接接触外界物质实体,只能靠精神中介(感觉、知觉)来处理信息。
如前所述,“形而中学的知”历来不可能是“对象的真知”,“处于盲存规定中的知者”(尤其是本能阶段的知性载体)更不可能通过“知”本身来达成“知”和“应”的多向度选择,即“感知所得”对于“应式依存”的客观有效性,既得依靠某种“知”以外的主观意欲来引导,亦得依靠某种“知”以外的主观指标来检验,
解读: 既然我们的感觉是扭曲的(不是真知),大脑本身无法仅仅通过逻辑判断出哪条路能活命(尤其在低等生物阶段)。生物体需要一个更直接、更原始的“指挥棒”来检验什么对生存有利,什么有害。
而且该项引导和检验必须是简捷明快的,这种既与“知”紧密钩联又与“知”有所分别的精神要素就是意向性的“情欲”和“情绪”——即它虽然复杂多样(多样化到古人所谓的“六欲七情”远不能囊括的程度)、但却可以当即通约为“苦乐”体验的心理指标。
解读: 这个“指挥棒”就是情绪。情绪不需要复杂的计算,它把所有利弊瞬间简化为二进制的信号:苦(危险、有害、逃避)或乐(安全、有利、追求)。这是大自然赋予盲目生存者的导航仪。
“意志”就这样使自己变成了“苦乐挑担”的掮客。
解读: 意志(求生欲)通过操控苦乐这两个筹码,来驱使生物体行动。生物体以为自己在追逐快乐,其实是在被意志奴役以完成生存任务。
由此可见,心理波动及其苦乐体验无非是弱化而失稳的存在者在多向依存的境遇中用以维持自稳的一种精神性超敏调节装置。【它的存在本身及其不可消解性,进一步揭示和证明了“知”的盲存本性。】
解读: 总结本章核心。苦乐不是诗意的感伤,而是一个精密的控制系统(调节装置)。因为存在者越来越弱、越来越不稳,这个装置必须越来越敏感(超敏)。它的存在证明了我们是“盲”的——如果我们全知全能,就不需要苦乐来诱导我们,我们直接做正确的事就行了。
而任何一种调节作用,都必定暗含着某个“调节的基准”。
解读: 这是一个伏笔。既然苦乐是调节装置,就像恒温器调节温度一样,那么这个装置设定的“基准线”是什么?(暗示下一章将探讨这个基准,即“生存阈值”或存在度的维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