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失存灭归
原文
《物演通论》:第二十四章 失存灭归
严格地讲,“灭亡”一词不如“灭归”一词用义恰当,因为通常所谓的灭亡事件无非是指某一存在物向另一低级层位上还原或回归,这个归原的幅度未必一定要回落到所有存在层次最原始的基点上,它可能复归于任一中间层位,然后从那里重新“生长”。
从表面上看,“灭归”无疑是“演化”的逆动过程,然而它毕竟不是演化的另一指向,而是演化的临时告竭。
因此严格说来,自然演化运动是不可逆的,“逆”则造成演化的中止,而绝不是演化的转向。换言之,灭归过程不能被视为演化过程的辩证逆转,反而只能被视为演化过程的变态继续。
诚然,灭归者到底只能失存于存在之中,或者说失存于衍存之内。因此,似乎可以认为,存在永恒不变,即存在绝对地存在着。可这不失的“存在”只是一个空洞的抽象,而具体的存在却因此反而无从衍存。
【“衍存”乃是指衍化递进的动态存在;“存在”乃是指表象平面上的静态衍存。前者是具体的存在;后者是存在的抽象。】
所以才说存在是一个不间断的流程(一如伯格森所谓的“绵延的存在”),或是一个本质上具有某种无差别动势亦即同一规定性的流程(一如达尔文所谓的“自然界里没有飞跃”),而“流程的存在”或“存在的流程”无非就是代偿衍运的存续,它可能因递弱而流失,但“失”也失之于“存在之流”,于是它得以永存,或曰“实现为相对存在”。
基于此,可知任何灭归现象都是相对存在的转化形态,却不是代偿演运的转化形态,毋宁说,它只不过是某一狭隘系统的代偿终极形态。由于小至一个原子或分子,大到一个天体或星系,相对于整个宇宙或整个存在而言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质点而已,因此,从整体的角度来看,所谓“存在”本身依然是丰满的、制衡的,并在前述那个有限的衍存区间内流变不止地存在着。
【我们所处的这个大爆炸中生成的“宇宙”,大抵也只是一个“存在中的质点”或“存在流的段落”亦未可知。从逻辑上讲,似乎总得有一个“终点”与“起点”相交的契机才能“自圆”(“辩证”之于“逻辑”的规定即见于此),然而妄猜是无济于事的,须知正是由于无可自圆才令人类这种妄猜者得以衍运而生。也就是说,在“我辈”尚未过渡到“非我”的失存境界之前,最好不要一味地追求圆融,尽管这实在是一种发自“前我”的情不自禁的冲动,也须有所克制为宜。】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提出了“灭归”这一概念以替代传统的“灭亡”,指出灭亡并非化为乌有,而是向低级存在层位的回归与还原。王东岳强调自然演化是绝对不可逆的,任何局部的灭归并非演化的倒转,而是特定代偿形态的终结或存在形式的“变态继续”,以此确证“存在”乃是一个流变不止的代偿衍运过程。
2. 关键解析
- 灭归(Extinction/Return):王东岳修正了“灭亡”的定义。在递弱代偿模型中,越高级的存在物(如人类),其存在度越低,依赖极高的代偿维系生存。当一物“灭亡”,实则是其复杂的代偿结构崩解,物质与能量回落到更基础、存在度更高的层位(如生物分解为分子原子)。因此,这是一种“归原”。
- 演化的不可逆性:这是一个核心本体论判断。自然界的演化(递弱)是一个单向矢量。所谓的“逆动”(灭归)只是演化的局部中断或燃料耗尽,而非时光倒流或逻辑反转。它表明具体的衍存者无法维持其存在度,从而跌落回“存在之流”的底层。
- 衍存与存在:“衍存”是指具体的、动态的、不得不通过代偿来求存的演化过程;“存在”则是抽象的、总体的概念。个体失存于“衍存”的具体形态中,但物质仍留存于“存在”的整体中。这一区分打破了巴门尼德式“存在永恒不动”的僵化观点,确立了赫拉克利特/柏格森式的“流变本体论”。
3. 全文拆解
严格地讲,“灭亡”一词不如“灭归”一词用义恰当,因为通常所谓的灭亡事件无非是指某一存在物向另一低级层位上还原或回归,这个归原的幅度未必一定要回落到所有存在层次最原始的基点上,它可能复归于任一中间层位,然后从那里重新“生长”。
解读: 从物质不灭的角度看,并没有真正的“无”。一个高位衍存者(如生物个体)的死亡,本质上是其高维代偿结构的解体。它不再保持生物的形态,而是“回归”到有机大分子、无机物或原子层面。这些低级层位拥有更高的存在度(更稳定),并构成了下一轮演化或循环的基质。
从表面上看,“灭归”无疑是“演化”的逆动过程,然而它毕竟不是演化的另一指向,而是演化的临时告竭。
解读: 这一点至关重要。演化是存在度递减、代偿度递增的过程。灭归虽然在形式上看似回到了原点(由繁入简),但它不是为了“进化”而回去的,而是因为无法继续维持其高维存在而发生的崩塌。它是演化动能(存在度)在某一具体形态上耗尽的结果,而非演化方向的主动改变。
因此严格说来,自然演化运动是不可逆的,“逆”则造成演化的中止,而绝不是演化的转向。换言之,灭归过程不能被视为演化过程的辩证逆转,反而只能被视为演化过程的变态继续。
解读: 这里否定了黑格尔式的“正反合”辩证回旋。在王东岳看来,递弱代偿是一条单向的不归路。一旦踏上代偿之路,就只能不断增加属性以求存,无法退回去重来。当系统崩溃(灭归),这种崩溃本身也是自然流程的一部分(变态继续),即物质形态发生了变更,但并未打破“递弱”的总趋势——因为能够发生“灭归”本身就证明了该存在物的脆弱性。
诚然,灭归者到底只能失存于存在之中,或者说失存于衍存之内。因此,似乎可以认为,存在永恒不变,即存在绝对地存在着。可这不失的“存在”只是一个空洞的抽象,而具体的存在却因此反而无从衍存。
解读: 这里处理了本体论上的悖论。如果说“原子”不灭,那么“存在”似乎是永恒的。但这种抽象的“永恒存在”解释不了万物的生灭变化。具体的万物(花开花落、人如朝露)之所以能产生(衍存),恰恰是因为那个抽象的“存在”在不断地分化、弱化和流变。如果只盯着抽象的物质不灭,就无法理解具体世界的丰富与动荡。
【“衍存”乃是指衍化递进的动态存在;“存在”乃是指表象平面上的静态衍存。前者是具体的存在;后者是存在的抽象。】
解读: 这是一个术语定义的补注。作者区分了Process(过程/衍存)和Being(是/存在)。在《物演通论》体系中,真实的宇宙本体是“衍存”的,即一个不断代偿的过程;而我们通常概念中静止的“存在”只是思维抽象出的切片。
所以才说存在是一个不间断的流程(一如伯格森所谓的“绵延的存在”),或是一个本质上具有某种无差别动势亦即同一规定性的流程(一如达尔文所谓的“自然界里没有飞跃”),而“流程的存在”或“存在的流程”无非就是代偿衍运的存续,它可能因递弱而流失,但“失”也失之于“存在之流”,于是它得以永存,或曰“实现为相对存在”。
解读: 引用伯格森的“绵延”和达尔文的“渐变论”来佐证存在的连续性。任何具体的物体(存在者)都只是这个巨大流程中的一个临时浪花。当它“流失”(灭归)时,它只是融回了大河(存在之流)。因此,万物都是“相对存在”——相对于整个流程暂时地显现一下,没有绝对独立的永恒实体。
基于此,可知任何灭归现象都是相对存在的转化形态,却不是代偿演运的转化形态,毋宁说,它只不过是某一狭隘系统的代偿终极形态。由于小至一个原子或分子,大到一个天体或星系,相对于整个宇宙或整个存在而言都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存在质点而已,因此,从整体的角度来看,所谓“存在”本身依然是丰满的、制衡的,并在前述那个有限的衍存区间内流变不止地存在着。
解读: 灭归是个体或局部系统的终局,是该系统代偿能力走到尽头的表现。但对于宇宙整体而言,局部的生灭只是内部的微调。宏观上,“存在”依然保持着总体的守恒与丰满,就像人体细胞不断死亡更新,而人依然活着一样。这也暗示了“递弱”是针对具体衍存者的命运,而“存在”整体则包含了所有这些过程。
【我们所处的这个大爆炸中生成的“宇宙”,大抵也只是一个“存在中的质点”或“存在流的段落”亦未可知。从逻辑上讲,似乎总得有一个“终点”与“起点”相交的契机才能“自圆”(“辩证”之于“逻辑”的规定即见于此),然而妄猜是无济于事的,须知正是由于无可自圆才令人类这种妄猜者得以衍运而生。也就是说,在“我辈”尚未过渡到“非我”的失存境界之前,最好不要一味地追求圆融,尽管这实在是一种发自“前我”的情不自禁的冲动,也须有所克制为宜。】
解读: 这段括号内的文字极具哲学意味。
- 宇宙的相对性:即便我们的宇宙(138亿年历史),在更宏大的本体论视野下,可能也只是一个短暂的“质点”。
- 逻辑的圆融渴望:人类逻辑总是追求圆满(如圆圈、循环、终点回到起点),这是理性的本能。
- 不圆满即存在:王东岳指出,正是因为宇宙没有自圆,没有闭合,存在度在不断流失,才产生了需要代偿的我们(人类)。如果宇宙是完美的、静止的、圆融的,根本就不需要演化出人类来思考它。
- 警惕理性僭越:人类这种追求终极圆融的冲动是代偿本能(为了求稳),但在哲学探究中,我们必须克制这种妄图用逻辑封闭宇宙的欲望,承认演化的开放性和残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