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kip to content

知识的效用

原文

《物演通论》:第六十八章 知识的效用

“武断”一词,就其原意而言,是“以无知为知”的称谓。也就是说,如果从一般概念上推论,则“知”不成立

【请注意,倘若你以为这只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诡辩,我建议你仔细重阅前面的各个章节,并切实逐句弄懂弄通,否则下文简直不堪卒读。】

但无可否认的是,人们历来觉得自己确有所“知”,而且,唯因有“知”,才得以生存

若然,则须发一问:所“知”者何?

对于正常人,此问无由发生,因为“所知”是什么,早在所知之中给出。譬如有问:“人是什么?”答曰:“人就是人。”诚然这只是一句无意义的同语反复,即谓语中之所予丝毫也不比主语中之所求多出什么,然而这并不说明答得不对,反而表明问得多余,即原本就不会有此一问

【所以,逻辑学的第一法则就是同一律(A=A),而同一律无非就是“武断律”,或者说,无非就是自为性存在者对自身存在状态的意识化确认(或“意识化武断”),它相当于一般物质对其自在存在状态的无意识确定(或“无意识武断”),即与无须为自身之存在发生疑问的自在物仅以自身之存在就无意识地确定了存在(A在=A在)是出于同样的规定。

是故,确认者常常不自觉这其间已发生了一个加以确认(或“加以武断地确定”)的过程,即“能知”的中介——由以达成“能知”与“能在”的统一。】

一旦有所 “问”,则表明问者发生了存在上的动摇,是为“疑惧”(海德格尔那种“无由而畏,无所为畏”的此在之“畏”即源于此)。

譬如有问:“那红色的东西是否可食?”乃是由于问者已面临饿毙之险,倘若意识或逻辑给予的答复是:“那红色的东西(假设为一草莓)既可食又不可食”,则问者危矣。

即是说,“问”是出于对自存和他存皆不能确定而发,而且首先是由于自存的不确定性(或“自存的非武断性”),才相应造成对他存的有待确定状态(或“有待武断状态”);“知”是对此种不确定状态的一种代偿,既为代偿,则“知”(即“加以确定”或“加以武断”)的程度自与“疑”(即“失于确定”或“失于武断”)的程度相当,是为“致知”。

【所以,逻辑学上的其余法则(如矛盾律、排中律、充足理由律等等)本质上都是同一律发生了迷惘的产物,或者说都是为了保持同一律之为武断律的**“失稳辅助装置”**。

是故,致知者一旦有所知,那“所知”即还原为同一律的确认状态武断状态(亦即还原为存在者的存在“确定”状态)——由以达成“所知”与“能知”的统一。】

换言之,“存在”即使是相对的存在,也是被存在本身确定的存在,或者说是被存在本身相对确定的存在,是谓“定在”。

相应地,“知”即使是相对的知,也同样是被知者本身确定的知,或者说是被知者之存在本身相对武断的知,是谓“定知”。

于是,认识论或逻辑学上“A=A”的“定知”就与本体论或存在论上“A在=A在”的“定在”同一。

可见,“问”是为了存在,“知”是成就求存。“此知”之所以为“知”,全在于“此在”之所以为“在”。

【海德格尔的“此在”与“澄明”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并获得其根据,而且“澄明”之属性正表达着“此在”之艰难,以及“此在”其实并不能“守恒于此”的相对性规定。】

也就是说,“知”并不与“真知”相干,而与“真存”相干。凡满足了“真存”的“知”即为满足的或武断的“知”,而满足的“知”是无须再去进一步求知的。

反过来看,“知”后来之所以又变成了“无知”或变成了“疑问”,乃是由于作为“知者”的“此在”在“知”的一瞬间或基础上发生了难以为继的衰变之缘故。

【所以,哲人(或一切创新者)严格说来都不是正常人,或者说是正常人从武断的常态(即“现实存态”或“此在态”)趋向于失武断的非常态(即“递弱存态”或“跃迁态”)的先行者。他们作为疑问求知的代表,其实并不代表真理,而是代表失存的态势罢了。】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深刻揭示了**“知”的本质并非追求客观真理,而是为了达成生存所必须的“武断”(即主观确断)。逻辑学的第一法则“同一律”(A=A)实则是生物为了应对存在度衰减、在意识层面强行确立自身存在状态的代偿机制。“知”与“真存”相关,而与“真知”无关**,人类的求知欲源于存在根基的动摇与匮乏。


2. 关键解析

本章论证了认识论与本体论的统一,核心逻辑如下:

  1. 武断即生存:王东岳重新定义了“武断”,将其从贬义词转化为中性甚至功能性的词汇。由于感知是扭曲的(见前文“感应属性”),感知者永远无法获得全知(真知)。因此,为了活下去,主体必须在信息不足的情况下做出确定的判断,这种“以无知为知”的强制确定就是“武断”。
  2. 同一律的本体论根源:逻辑学上的A=A(同一律),在本体论上对应的是物质的“A在=A在”。无机物靠物理化学属性直接“确定”其存在,而高等生物(如人)因为存在度低、本能匮乏,必须依靠逻辑意识来“意识化地武断”其存在。
  3. 疑惧与代偿:“问”和“疑”并非智慧的盈余,而是生存危机的表现。海德格尔的“畏”源于此。当原有的依存条件(武断)失效,存在发生动摇,生物才会产生“疑”,进而通过“知”来重新建立确定性(代偿)。
  4. 哲人的病态性:既然“知”是为了弥补“失存”,那么越是追求新知、越是深陷疑问的哲人或创新者,实际上代表了存在度更低、更不稳定的生命状态,是“递弱”的前沿。

3. 全文拆解

“武断”一词,就其原意而言,是“以无知为知”的称谓。也就是说,如果从一般概念上推论,则“知”不成立

解读: 若以绝对客观的符合论为标准,主体永远无法通过主观感知全面把握客体,因此绝对的“真知”是不存在的。所有的“知”本质上都是在信息不完备(无知)的情况下强行做出的判断。


【请注意,倘若你以为这只是一种苏格拉底式的诡辩,我建议你仔细重阅前面的各个章节,并切实逐句弄懂弄通,否则下文简直不堪卒读。】

解读: 作者强调这是基于《物演通论》前文建立的“精神哲学”基础(即精神是物质属性的代偿产物),而非语言游戏。如果不能理解感知的非真理性(求存不求真),就无法理解本章对“知识”的颠覆性定义。


但无可否认的是,人们历来觉得自己确有所“知”,而且,唯因有“知”,才得以生存

解读: 尽管没有绝对真理,但生物必须依赖某种“主观确信”来指导行为。这种确信(知)的功能性价值在于维持生存,而非揭示真相。


若然,则须发一问:所“知”者何? 对于正常人,此问无由发生,因为“所知”是什么,早在所知之中给出。譬如有问:“人是什么?”答曰:“人就是人。”诚然这只是一句无意义的同语反复,即谓语中之所予丝毫也不比主语中之所求多出什么,然而这并不说明答得不对,反而表明问得多余,即原本就不会有此一问

解读: 在生存常态下,对象是确定的(A=A)。当我们能顺利生存时,我们不会去追问事物的本质。同语反复(人是人)虽然在逻辑推演上无效,但在生存实践中代表了最稳固的确认状态。


【所以,逻辑学的第一法则就是同一律(A=A),而同一律无非就是“武断律”,或者说,无非就是自为性存在者对自身存在状态的意识化确认(或“意识化武断”),它相当于一般物质对其自在存在状态的无意识确定(或“无意识武断”),即与无须为自身之存在发生疑问的自在物仅以自身之存在就无意识地确定了存在(A在=A在)是出于同样的规定。 是故,确认者常常不自觉这其间已发生了一个加以确认(或“加以武断地确定”)的过程,即“能知”的中介——由以达成“能知”与“能在”的统一。】

解读: 这是极关键的本体论还原。逻辑上的“同一律”不是思维的游戏,而是存在的刚需。

  1. 无机物(自在物):不需要逻辑,它们直接以物理状态维持“A在=A在”。
  2. 人(自为者):存在度低,必须通过逻辑意识(同一律)来模拟那种确定性,强行确认外界对象和自身的稳定。 这就是“武断律”:哪怕不知道A的究竟真理,也要先把A确立为A,否则无法针对A采取行动。

一旦有所 “问”,则表明问者发生了存在上的动摇,是为“疑惧”(海德格尔那种“无由而畏,无所为畏”的此在之“畏”即源于此)。

解读: “提问”意味着原有的“武断”失效了,生存面临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引发了深层的本体论焦虑,即海德格尔描述的“畏”(Angst)。畏的不是具体事物,而是“存在本身可能无法维持”的恐慌。


譬如有问:“那红色的东西是否可食?”乃是由于问者已面临饿毙之险,倘若意识或逻辑给予的答复是:“那红色的东西(假设为一草莓)既可食又不可食”,则问者危矣。

解读: 举例说明“知”必须是确定的(武断的)。如果逻辑允许模棱两可(违反排中律),生物就会因无法决策而灭亡。逻辑的作用就是强行把复杂的现实裁剪为可执行的二元选项。


即是说,“问”是出于对自存和他存皆不能确定而发,而且首先是由于自存的不确定性(或“自存的非武断性”),才相应造成对他存的有待确定状态(或“有待武断状态”);“知”是对此种不确定状态的一种代偿,既为代偿,则“知”(即“加以确定”或“加以武断”)的程度自与“疑”(即“失于确定”或“失于武断”)的程度相当,是为“致知”。

解读: 此段阐述了“递弱代偿”原理在认识论上的应用:

  1. 因为自身存在度下降(自存不确定),才导致对环境对象的不确定(他存不确定)。
  2. “知”是为了填补这个不确定性的空洞。
  3. 丢失了多少存在度(疑),就需要多少知识量(知)来补偿。这就是“致知”的动力。

【所以,逻辑学上的其余法则(如矛盾律、排中律、充足理由律等等)本质上都是同一律发生了迷惘的产物,或者说都是为了保持同一律之为武断律的**“失稳辅助装置”。 是故,致知者一旦有所知,那“所知”即还原为同一律的确认状态武断状态**(亦即还原为存在者的存在“确定”状态)——由以达成“所知”与“能知”的统一。】

解读: 所有的逻辑推演(矛盾律、排中律等)都是因为无法直接达成“A=A”时的补救措施,目的是为了最终回归到“A=A”的稳定确断状态。逻辑推理的过程,就是从“迷惘”回归“武断”的过程。


换言之,“存在”即使是相对的存在,也是被存在本身确定的存在,或者说是被存在本身相对确定的存在,是谓“定在”。 相应地,“知”即使是相对的知,也同样是被知者本身确定的知,或者说是被知者之存在本身相对武断的知,是谓“定知”。 于是,认识论或逻辑学上“A=A”的“定知”就与本体论或存在论上“A在=A在”的“定在”同一。

解读: 将认识论对应本体论:

  • 定在:存在本身的相对稳定性。
  • 定知:意识中的相对稳定性(知识/逻辑)。
  • 统一:我们的逻辑结构(A=A)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它必须同构于我们的存在方式(A在=A在)。逻辑是存在的镜像和代偿。

可见,“问”是为了存在,“知”是成就求存。“此知”之所以为“知”,全在于“此在”之所以为“在”。

解读: 总结核心观点:知识的唯一目的就是服务于生存。知识的形式取决于存在的形式。


【海德格尔的“此在”与“澄明”就是在这个意义上一并获得其根据,而且“澄明”之属性正表达着“此在”之艰难,以及“此在”其实并不能“守恒于此”的相对性规定。】

解读: 海德格尔的“澄明”(Unconcealedness/Lichtung)即“去蔽而知”。之所以需要“澄明”,是因为“此在”(Dasein,即人)的存在极其艰难且不稳定,必须不断地通过认知照亮周围,才能勉强维持在“此”。


也就是说,“知”并不与“真知”相干,而与“真存”相干。凡满足了“真存”的“知”即为满足的或武断的“知”,而满足的“知”是无须再去进一步求知的。

解读: 这是一个极其功利主义但深刻的结论:够用即真理。只要这个知识能让你活下去(满足真存),它就是有效的“知”,哪怕它在客观上是谬误。一旦生存满足,求知就会停止。


反过来看,“知”后来之所以又变成了“无知”或变成了“疑问”,乃是由于作为“知者”的“此在”在“知”的一瞬间或基础上发生了难以为继的衰变之缘故。

解读: 既然“够用就行”,为什么人类还在不断求知?因为**“代偿总是滞后的”“存在度在持续衰变”**。原来的知识(武断)不足以支撑现在的生存了(发生了衰变),旧的“知”变成了新的“无知”,迫使我们继续追问。


【所以,哲人(或一切创新者)严格说来都不是正常人,或者说是正常人从武断的常态(即“现实存态”或“此在态”)趋向于失武断的非常态(即“递弱存态”或“跃迁态”)的先行者。他们作为疑问求知的代表,其实并不代表真理,而是代表失存的态势罢了。】

解读: 对知识分子和哲学家的去魅。

  • 正常人:安于现有的“武断”,生存相对稳定。
  • 哲人/创新者:因为敏锐地感知到了存在的动摇(失存),旧的武断失效了,所以表现为充满疑问和求知欲。
  • 结论:智慧不是荣耀,而是危机的信号。越是高呼真理的人,实际上是存在度越低、越临近灭亡边缘的挣扎者。

基于 Gemini 3 Pro 深度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