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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意志
原文
《物演通论》:第一百一十六章 自由意志
以下我们着重讨论有关“志向”的基本问题。
相对于“应向”和“意向”而言，“志向”的最大特色有二：
其一，志向具有最大程度的自由度。【即志向具有最多的可选择性、可调整性以及最大范围的运动量度和落实效果。】
其二，志向具有最大程度的虚妄度。【即志向具有最多的失误概率、调整频率以及最大范围的盲目动势和落虚后果。】
上述二者表里呼应，由以构成志向的大体。亦曰“意志自由”或“自由意志”
**志向的自由度导源于精神存在的代偿度。**即导源于由物质分化程度所决定的物质感应属性的代偿性发展，这个“代偿拓展的精神空间”或曰“精神扩张的代偿区间”就是志向之自由度的自然界定（回顾卷一第三十七章和第五十二章）。
换言之，意志的自由度与其载体的存在度成反比，与其载体的代偿度成正比。可见，令我们沾沾自喜的“自由意志”之“自由度”无非是我们自身之“失位程度”或“失存度”的一项直接指标。
【也就是说，“意志自由”是从“非自由的理化定向反应”中增长出来的东西；它随后经历了“感性刺激的延时动作反应”；再就是“知性表象的情绪游移反应”；最后才达成“理性联想的泛化自由反应”。
这是一个愈来愈呈现出失位质态的“应”的进化过程，其“自由”的程度与其“自为”的程度相吻合，或者说，其“自由”的程度正是其远离于“自在”本原的里程碑。
中国人常用“自由自在”一词来形容“自由”的样态，换成哲学的视角，这实际上是用“自我的自由”去看待“非我的自在”罢了，须知“自由者”不得“自在”，“自在者”不得“自由”，而“自由者”（或曰“紧张的自为者”）居然会用羡慕的眼光看待“自在者”（或曰“悠闲的不为者”），足见“自由”的代价之重。】
志向的虚妄度正是其自由度得以施展的伴随效应，它与感知发展或逻辑序列的可塑性同构。即随着逻辑演运逐步浮升到理想化的层级之上，意志演运也相应地逐步趋向于虚妄化的境界之中，因为意志的虚妄无非是逻辑的虚演之等位衍存质态，或者说，是虚化的“感”所引动的迷惘的“应”。可见，使我们愈来愈好大喜功的“意志膨胀”不过是我们自身失位性危存的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也就是说，“意志虚妄”是从“格外实在的触点式理化感应”中增长出来的东西；它随后经历了“感性声色的变态诱导”；再就是“知性辨析的本能隔膜”；最后才达成“理性逻辑的推理远涉”。这是一个愈来愈背离于客体之“实存”或对象之“元在”的感应虚化进程，它与“感”的观照距离和观照面日益增大有关，由此要求“应”的回溯距离和覆盖面必须相应扩展。
志向的“虚妄”，“虚”就虚在这延伸日远的距离之间，“妄”就妄在这延展日阔的方面之上。中国人常用“志大才疏”一词来形容虚妄的样态，换成哲学的视角，则“志大”可用以比喻物性中的“应”的代偿动量之大，“才疏”可用以比喻物性中的“在”的基础效价之小，而且“志大者”必然“才疏”，“才大者”必然“志浅”，足见“虚妄”的本质所在。】
由此显露，“意志自由”的底色是由最充分的宇宙物演之必然势态所铺陈，而它的亮色是由最开展的相应代偿之偶然质态所点染。（参阅本卷第九十一章）
【形象地讲，恰恰是因为在高度分化和高度繁化的诸多依存条件中寻觅定向依存和循序依存的必然而不可得，故此才必须代偿出某种游移彷徨、四顾无定的能动性以迎合偶然的机遇，是乃“自由”之渊源。】
而且，**这自由化了的意志不免将自身的贯彻效应导入双重意义的虚妄境界：**首先，“自由意志”因其彷徨无着的天赋性态而难以落实，或者更准确地说，它的落实概率必定随自由化的进展而下降，此“虚妄”一也；再者，即使是那“自由意志”所抱定的企图竟然实现了，它的落实依然无补于意志载体之存在度的继续折损，甚至恰恰是这种折损借以达成的唯一步骤，此“虚妄”二也。
总而言之，自由意志的活动效果无论如何都跳不出“落于无聊”的心理框范和“落于无效”的代偿终局。
这就是谐响在“自由意志”为自己谱写的一系列赞歌中的天籁潜台词。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将“自由意志”（志向）定义为感应属性演化的最高阶段，指出其本质并非优越的主体能动性，而是物演分化导致存在度极度衰微后的代偿产物。意志的“自由度”与载体的“存在度”成反比，自由意志的出现意味着主体陷入了最大的虚妄与盲目之中，最终面临“难以落实”与“落实亦无效”的双重生存困境。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物演通论》体系中具有极强的解构意味，主要包含以下逻辑链条：
自由与存在的反比关系： 王东岳打破了传统哲学对“自由意志”的推崇。他提出，越原始、存在度越高的物质（如石头），其反应越刚性、越定向（不自由）；越晚近、存在度越低的人类，因丧失了原本确定的生存依赖，必须在巨大的“精神空间”中进行选择，这种“选择的余地”即所谓的“自由”。因此，自由度是失存度（Loss of Existence）的指标。
自由即虚妄： “志向”之所以自由，是因为它建立在高度抽象的理性逻辑之上，远离了实在的客体。感知距离越远，逻辑重构的空间越大，发生错误的概率（虚妄度）就越高。自由意志的运作，本质上是在无数可能性的“歧路”中进行赌博。
双重虚妄的终局： 本章揭示了自由意志的悲剧性结局：
- 第一重虚妄：因选择过多且依赖概率，意志往往难以达成目标。
- 第二重虚妄：即便目标达成，这仅仅是代偿过程的一环，它不能逆转“递弱”的总体趋势，反而加速了自身的消耗和灭亡。
3. 全文拆解
原文：以下我们着重讨论有关“志向”的基本问题。 相对于“应向”和“意向”而言，“志向”的最大特色有二： 其一，志向具有最大程度的自由度。【即志向具有最多的可选择性、可调整性以及最大范围的运动量度和落实效果。】 其二，志向具有最大程度的虚妄度。【即志向具有最多的失误概率、调整频率以及最大范围的盲目动势和落虚后果。】 上述二者表里呼应，由以构成志向的大体。亦曰“意志自由”或“自由意志”
解读： 这里界定了感应属性演化的三个阶段：应向（理化反应）、意向（生物本能）、志向（人类理性意志）。 “志向”作为最高级阶段，其特征具有两面性：正面看是“自由”，即选择极其丰富，不再受刻板本能束缚；负面看是“虚妄”，即因为没有了确定的依赖路径，出错和落空的概率极大。自由与虚妄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越自由意味着越不确定，越不确定意味着越容易虚妄。
原文：**志向的自由度导源于精神存在的代偿度。**即导源于由物质分化程度所决定的物质感应属性的代偿性发展，这个“代偿拓展的精神空间”或曰“精神扩张的代偿区间”就是志向之自由度的自然界定（回顾卷一第三十七章和第五十二章）。 换言之，意志的自由度与其载体的存在度成反比，与其载体的代偿度成正比。可见，令我们沾沾自喜的“自由意志”之“自由度”无非是我们自身之“失位程度”或“失存度”的一项直接指标。
解读： 这是本章的核心定理。 精神空间（思维活动的场所）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因为主体与客体之间的直接依存关系断裂（失位），为了重建联系而被迫衍生出的“缓冲地带”。 公式：存在度↓ = 代偿度（精神空间/自由度）↑ 人类引以为傲的“自由意志”，实际上是我们在自然界中地位岌岌可危的证明。我们之所以需要“自由地选择”，是因为我们已经无法像石头或植物那样“必然地存在”。
原文：【也就是说，“意志自由”是从“非自由的理化定向反应”中增长出来的东西；它随后经历了“感性刺激的延时动作反应”；再就是“知性表象的情绪游移反应”；最后才达成“理性联想的泛化自由反应”。 这是一个愈来愈呈现出失位质态的“应”的进化过程，其“自由”的程度与其“自为”的程度相吻合，或者说，其“自由”的程度正是其远离于“自在”本原的里程碑。 中国人常用“自由自在”一词来形容“自由”的样态，换成哲学的视角，这实际上是用“自我的自由”去看待“非我的自在”罢了，须知“自由者”不得“自在”，“自在者”不得“自由”，而“自由者”（或曰“紧张的自为者”）居然会用羡慕的眼光看待“自在者”（或曰“悠闲的不为者”），足见“自由”的代价之重。】
解读： 这段梳理了意志进化的四部曲：理化反应（无自由）→感性（延时反应）→知性（情绪游移）→理性（泛化自由）。 王东岳通过辨析“自由”与“自在”揭示了深刻的悖论：“自在”是指像原子、石头那样稳定、自身具足的存在状态（In-itself），它们不需要自由，因为它们就在那里；“自由”是指像人类这样必须时刻操心、焦虑、为生存奔波的状态（For-itself）。 “自由者不得自在”：你拥有了自由意志，就意味着你失去了安稳的本原存在，必须时刻处于紧张的“自为”状态中。
原文：志向的虚妄度正是其自由度得以施展的伴随效应，它与感知发展或逻辑序列的可塑性同构。即随着逻辑演运逐步浮升到理想化的层级之上，意志演运也相应地逐步趋向于虚妄化的境界之中，因为意志的虚妄无非是逻辑的虚演之等位衍存质态，或者说，是虚化的“感”所引动的迷惘的“应”。可见，使我们愈来愈好大喜功的“意志膨胀”不过是我们自身失位性危存的一种存在方式而已。
解读： 这一段解释了“虚妄”的来源。 理性逻辑具有极强的“可塑性”和“理想化”能力，它可以构建出完全脱离现实的模型（如乌托邦、永动机等）。既然“感知”已经变成了高度抽象的符号模拟（逻辑虚演），那么基于此产生的“意志”必然是虚妄的。 我们的欲望无限膨胀（好大喜功），不是因为我们强大，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存缺口太大，需要巨大的虚幻目标来填补。
原文：【也就是说，“意志虚妄”是从“格外实在的触点式理化感应”中增长出来的东西；……这是一个愈来愈背离于客体之“实存”或对象之“元在”的感应虚化进程，它与“感”的观照距离和观照面日益增大有关，由此要求“应”的回溯距离和覆盖面必须相应扩展。 志向的“虚妄”，“虚”就虚在这延伸日远的距离之间，“妄”就妄在这延展日阔的方面之上。中国人常用“志大才疏”一词来形容虚妄的样态，换成哲学的视角，则“志大”可用以比喻物性中的“应”的代偿动量之大，“才疏”可用以比喻物性中的“在”的基础效价之小，而且“志大者”必然“才疏”，“才大者”必然“志浅”，足见“虚妄”的本质所在。】
解读： 这里用物理学的视角重新解读成语“志大才疏”。
- 感应距离：低等生物直接接触对象（触点式），高等生物通过复杂的逻辑推导远距离把控对象。距离越远，中间环节越多，“虚”就由此产生。
- 志大才疏的哲学含义：“志大”代表代偿需求极大（必须拼命努力才能活），“才疏”代表存在效价极低（本身的生存能力极弱）。 结论：越是进化的物种，越是“志大才疏”。单细胞生物“才大”（生存力强）所以“志浅”（无须宏大意志）；人类“才疏”（生存力弱）所以必须“志大”。
原文：由此显露，“意志自由”的底色是由最充分的宇宙物演之必然势态所铺陈，而它的亮色是由最开展的相应代偿之偶然质态所点染。（参阅本卷第九十一章） 【形象地讲，恰恰是因为在高度分化和高度繁化的诸多依存条件中寻觅定向依存和循序依存的必然而不可得，故此才必须代偿出某种游移彷徨、四顾无定的能动性以迎合偶然的机遇，是乃“自由”之渊源。】
解读： 自由意志的本质是**“必然的缺失”导致了“对偶然的依赖”**。 低等物质的生存是必然的（A必然导致B）。高等生物面临的环境太复杂，依存条件太多，找不到那条唯一的必然之路，只能进化出一种“四顾无定”的能力来碰运气，这种捕捉偶然机遇的能力，就是“自由意志”。所以，自由是无奈的产物，而非主动的特权。
原文：而且，**这自由化了的意志不免将自身的贯彻效应导入双重意义的虚妄境界：**首先，“自由意志”因其彷徨无着的天赋性态而难以落实，或者更准确地说，它的落实概率必定随自由化的进展而下降，此“虚妄”一也；再者，即使是那“自由意志”所抱定的企图竟然实现了，它的落实依然无补于意志载体之存在度的继续折损，甚至恰恰是这种折损借以达成的唯一步骤，此“虚妄”二也。 总而言之，自由意志的活动效果无论如何都跳不出“落于无聊”的心理框范和“落于无效”的代偿终局。 这就是谐响在“自由意志”为自己谱写的一系列赞歌中的天籁潜台词。
解读： 这是对自由意志最冷酷的判词，揭示了双重虚妄：
- 操作层面的虚妄（落于无聊/失望）：因为自由意志建立在概率和偶然之上，所以它的大部分企图注定落空。如果没实现，是痛苦；如果实现了，瞬间的满足后即是巨大的空虚（参考叔本华的钟摆理论：在痛苦与无聊之间摇摆）。
- 存在层面的虚妄（落于无效）：这是更深层的悲剧。即便你的意志全部实现（科技进步、文明发展），这所有的努力并不增加你的存在度，反而是在加速你的熵增和灭亡。所谓成功，只是加速走向衰亡的步骤。
总结：“自由意志”的赞歌背后，潜台词是生存的绝境。它不仅难以达成，而且达成了也救不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