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剖析代偿
原文
《物演通论》:第四十一章 剖析代偿
至此，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佯谬上，即代偿既是无效的又是有效的。
代偿的无效性使之表达为这样一种糟糕的矢量相关关系：要么进化而呈递弱趋势，要么灭归而告失存之局；前向是一个减量，后向是一种取消。倘若一定要给它界定一个可以定量的“代偿效价”的话，那么，它的最大值和最小值似乎都是负数，或者说，似乎都只能趋近于零。
因为，代偿效价之所“偿”是针对存在效价之所“失”而言的，如果作为补偿的结果居然超过了损失量，亦即代偿效价呈现正值，则事物的跃迁与灭归已无区别，这是悖理的，因而不能成立；如果这一补偿的结果刚好等于损失量，亦即代偿效价呈现零值，则事物的跃迁等于保持原位，跃迁成为多余的一举，代偿与无功代偿没有差别，是为代偿的无意义效价；如果这一补偿的结果依然趋向于损失量而终归不能补足，亦即代偿效价呈现负值，则事物的跃迁得以实现，代偿的作用充分表达，此乃代偿唯一有意义的状态。
【这段文字不是定量表述，而是引导性的定性阐释，旨在说明代偿效价之所得丝毫不能弥补存在效价之所失，尽管它表现得极为丰满，以至于常常让人误以为它是某种超量递补或增量演动，譬如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适应说”，以及一般人所谓的“社会历史进步论”和“科学技术发展观”等等。
从这个角度探察，可以讲，代偿非但不是增量，甚至也不是等值，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减数系统，因为代偿进程就是存在效价趋于流失的实现方式，故此才说“代偿效价呈现负值”。（可回顾本卷第九章，且从深层进一步定性其哲理内涵。）】
代偿的有效性使之实现为失之为弱而非骤然失之于存的存续之流，而且唯因其弱化才有所代偿，唯因其代偿才得以活化，活化不是存续的目标却铸成目标——即从言说存在到拥有存在无所不为其用：弱化不是存在的追求却促成追求——即从自在存态到自为存态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存在终于在递弱代偿的有限区间内实现为存续，一如存续终将在递弱代偿的有限区间内实现失存一样。
这个代偿存续和代偿失存的趋势，给代偿落实形态和代偿演化方式以如下规定：
a.愈原始的代偿属性，其总体分布范围愈广，亦即它得以落实的普遍性愈大，局限性愈小；
【譬如，电磁感应属性遍布于粒子、原子、分子和生物等一切分化物之中，而感官属性仅为多细胞后生动物所具备。】
b.愈后衍的代偿属性，其总体分布范围愈窄，亦即它得以落实的普遍性愈小，局限性愈大；
【譬如，电磁感应属性的普遍感应范围可以涉猎世间一切分化物的对应属性，而感官感觉属性的局限感性范围，若以视觉为例，则仅仅对应于某一狭隘频谱的发光和反光属性。】
c.由此导致，代偿扩展的内在要求愈来愈迫切（与a项相通），而代偿聚焦的外在效果却愈来愈尖锐（与b项相通），从而令代偿进程的实现几率倾向于逐步递减。
【因此，越后衍的物种，如人类者，其代偿花招越繁，意志及欲求也越强，然而他们多向思维的逻辑分化和多种愿望的志向分化，又使任一思想成果或意志追求的覆盖面日趋狭隘，并使其得以落实的几率日趋下降。（详见卷二）】
一言以蔽之，代偿就是自然体系为自身循序建构存在的形式，然而，为了撑起这个非此不可的“花架子”，它必须付出自身存在稳定性趋于沦丧的代价。
假如二者之间真还具有某种“等价关系”或“代偿效应”的话，那就是，存在的形态愈繁华，存在的稳势则愈凋零，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存在效价之所失与存在招数之所得成反比，亦即存在本性的失量与存在属性的增量相等，这就是“代为补偿”的偿还值——一个虚有其表的“等价原理”。
这个代偿虚化和代偿弱化的趋势，给代偿实现形态或代偿运动方式如下规定：
a.愈原始的代偿属性，其代偿效力愈强，且对后衍代偿运动具有潜在性的决定作用；
【譬如，理性活动弱于知性情感反应（故有康德斯言：“理智不过是激情的奴仆而已”），而情绪反应又弱于更原始的生理需求（弗洛伊德“性决定论”的合理之处就在于此）。】
b.愈后衍的代偿属性，其代偿效力愈弱，且对前体代偿形态具有遮蔽化的抑制作用；
【譬如，理智通常成为情绪的克制要素，而高尚的情感其实大多不过是卑下的生理需要的变态焕发和实现媒介罢了。】
c.由此导致，代偿运动方式也呈现出逐层递弱的倾向（与a项相通），而且，相反地，代偿形态本身却恰恰使这种代偿效应的递弱倾向遭到掩盖（与b项相通）。
【因此，常人总不免肤浅地认定，理性以及与理性相关的其他德性是人类最伟大的禀赋，可那些真正深刻的思想家却动辄就要揶揄或嘲弄人性的轻薄，然而，即便如此，它也丝毫无妨于我们盲目的人类在整体上将自己视为自然万物最有力的征服者，尽管他们其实不过是宇宙物演进程中一个临时寄托的弱化衍存形态而已，故，庄子的如下警句历来很难得到真切的领会：“生者，假借也。”（见《庄子·外篇·至乐》）】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深刻揭示了“代偿”的双重悖论：代偿在本质上是无效的（负值效价），因为它无法补足流失的存在度，导致物演越后衍越不稳定；但在现象上又是有效的，它通过属性的复杂化（虚假繁荣），支撑了残存者在弱化状态下的苟延。这确立了王东岳哲学中著名的“属性增益与存在度损耗成反比”的等价原理，并推导出越高级的代偿（如理性），其效力越弱且局限性越大的残酷结论。
2. 关键解析
本章是理解《物演通论》逻辑自洽性的关键枢纽，主要包含以下逻辑构建：
代偿效价的负值定性： 王东岳通过逻辑排中律论证，代偿的结果绝不可能大于或等于损失量。
- 若代偿 > 损失：事物反而比以前更稳定，演化将逆转，这违背了万物终有一死的熵增铁律。
- 若代偿 = 损失：事物停留在原位，演化停止。
- 唯有代偿 < 损失：存在度的亏损永远无法被属性的增加完全填补，这种“永远填不满的缺憾”才驱动了万物不得不持续演化、持续代偿。因此，代偿是一个“减数系统”。
存在形态与稳态的反比关系： 通常人们认为生物进化、社会进步是“由低级向高级”的增量过程。本章彻底颠覆了这一常识，指出繁华的“存在形态”（如人类文明、智能）只是为了支撑脆弱“存在本质”而搭建的“花架子”。形态越繁华，意味着底层的根基越腐朽。
代偿分布与效力的双重递减律：
- 广度递减：越原始的属性（如电磁力）管辖范围越宽；越后衍的属性（如人类理性）管辖范围越窄。
- 力度递减：越底层的驱动力（如性欲、食欲）力量越强，对生存起决定作用；越顶层的能力（如道德、逻辑）力量越弱，往往被底层驱动力所裹挟（如“理智是激情的奴仆”）。
3. 全文拆解
至此，我们又回到了最初的佯谬上，即代偿既是无效的又是有效的。 代偿的无效性使之表达为这样一种糟糕的矢量相关关系：要么进化而呈递弱趋势，要么灭归而告失存之局；前向是一个减量，后向是一种取消。倘若一定要给它界定一个可以定量的“代偿效价”的话，那么，它的最大值和最小值似乎都是负数，或者说，似乎都只能趋近于零。
解读： 王东岳首先界定了“代偿”的悲剧色彩。所谓“进化”，实则是存在度的衰减（递弱）。代偿如果是正数，意味着进化让人更安全，这与事实不符（越高等物种灭绝越快）；代偿如果是零，意味着没变化。因此，代偿的“净收益”永远是负数，它是一场注定亏本的买卖。
因为，代偿效价之所“偿”是针对存在效价之所“失”而言的，如果作为补偿的结果居然超过了损失量，亦即代偿效价呈现正值，则事物的跃迁与灭归已无区别，这是悖理的，因而不能成立；如果这一补偿的结果刚好等于损失量，亦即代偿效价呈现零值，则事物的跃迁等于保持原位，跃迁成为多余的一举，代偿与无功代偿没有差别，是为代偿的无意义效价；如果这一补偿的结果依然趋向于损失量而终归不能补足，亦即代偿效价呈现负值，则事物的跃迁得以实现，代偿的作用充分表达，此乃代偿唯一有意义的状态。
解读： 这是极具逻辑力度的推演。
- 代偿 > 失存：这是神学逻辑，意味着存在可以无限增殖，违反热力学第二定律。
- 代偿 = 失存：这是机械循环逻辑，意味着万物永恒停滞，违反演化事实。
- 代偿 < 失存（负值）：这是由于“补不足”才导致必须继续补，从而形成连续的“演化/跃迁”链条。存在的匮乏是演化的动力。
【这段文字不是定量表述，而是引导性的定性阐释，旨在说明代偿效价之所得丝毫不能弥补存在效价之所失，尽管它表现得极为丰满，以至于常常让人误以为它是某种超量递补或增量演动，譬如达尔文提出的“生物进化适应说”，以及一般人所谓的“社会历史进步论”和“科学技术发展观”等等。 从这个角度探察，可以讲，代偿非但不是增量，甚至也不是等值，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减数系统，因为代偿进程就是存在效价趋于流失的实现方式，故此才说“代偿效价呈现负值”。（可回顾本卷第九章，且从深层进一步定性其哲理内涵。）】
解读： 这里直接批判了达尔文主义和主流进步论。主流观点认为进化是“从低级到高级”的提升（增量）；而王东岳认为，所谓的“适应”和“进步”，只是存在度流失后的被迫挣扎。看起来越来越复杂的文明和科技，本质上是一个不断做减法的过程——离“稳定的存在”越来越远。
代偿的有效性使之实现为失之为弱而非骤然失之于存的存续之流，而且唯因其弱化才有所代偿，唯因其代偿才得以活化，活化不是存续的目标却铸成目标——即从言说存在到拥有存在无所不为其用：弱化不是存在的追求却促成追求——即从自在存态到自为存态无所不用其极；于是，存在终于在递弱代偿的有限区间内实现为存续，一如存续终将在递弱代偿的有限区间内实现失存一样。
解读： 虽然代偿无法阻止最终的灭亡，但它延缓了灭亡的过程。
- 自在（Being-in-itself）：原始物质不需要感知、不需要智慧就能存在，这是高存在度。
- 自为（Being-for-itself）：后衍生物（如人）必须依赖感知、逻辑、劳动才能活下去，这就是“活化”。 这种“活化”（忙碌、折腾）不是生命的荣光，而是生命脆弱的证明。代偿让存在物在有限的时间区间内，以一种越来越累的方式“存续”。
这个代偿存续和代偿失存的趋势，给代偿落实形态和代偿演化方式以如下规定：a.愈原始的代偿属性，其总体分布范围愈广，亦即它得以落实的普遍性愈大，局限性愈小； 【譬如，电磁感应属性遍布于粒子、原子、分子和生物等一切分化物之中，而感官属性仅为多细胞后生动物所具备。】
解读：代偿第一定律（广度律）： 越早出现的属性，普适性越强。比如质量、电磁力，宇宙万物都有。这说明原始属性是基础，虽然简单，但管得宽。
b.愈后衍的代偿属性，其总体分布范围愈窄，亦即它得以落实的普遍性愈小，局限性愈大； 【譬如，电磁感应属性的普遍感应范围可以涉猎世间一切分化物的对应属性，而感官感觉属性的局限感性范围，若以视觉为例，则仅仅对应于某一狭隘频谱的发光和反光属性。】
解读：代偿第二定律（狭隘律）： 越晚出现的属性（如人的视觉、理性），只存在于极少数物种中，且只能处理极小部分的信息（如可见光只占光谱极小部分）。这意味着越高等，越狭隘，越局限。
c.由此导致，代偿扩展的内在要求愈来愈迫切（与a项相通），而代偿聚焦的外在效果却愈来愈尖锐（与b项相通），从而令代偿进程的实现几率倾向于逐步递减。 【因此，越后衍的物种，如人类者，其代偿花招越繁，意志及欲求也越强，然而他们多向思维的逻辑分化和多种愿望的志向分化，又使任一思想成果或意志追求的覆盖面日趋狭隘，并使其得以落实的几率日趋下降。（详见卷二）】
解读：代偿第三定律（概率递减律）： 因为越来越局限，所以必须要更拼命地去代偿（欲望更强、花招更多）。但是，由于逻辑分化太细，人类想要达成某个目标的概率（成功率）实际上是在降低的。越高等，活得越艰难，挫败感越强。
一言以蔽之，代偿就是自然体系为自身循序建构存在的形式，然而，为了撑起这个非此不可的“花架子”，它必须付出自身存在稳定性趋于沦丧的代价。 假如二者之间真还具有某种“等价关系”或“代偿效应”的话，那就是，存在的形态愈繁华，存在的稳势则愈凋零，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存在效价之所失与存在招数之所得成反比，亦即存在本性的失量与存在属性的增量相等，这就是“代为补偿”的偿还值——一个虚有其表的“等价原理”。
解读： 这一段是核心总结。 繁华 = 凋零。 文明的辉煌、智力的发达、社会的复杂，统统被称为“花架子”。这些“属性的增量”完全等于“存在的失量”。我们获得了智慧，失去了存活的稳定性。这是一个零和游戏（甚至负和游戏）中的虚假平衡。
这个代偿虚化和代偿弱化的趋势，给代偿实现形态或代偿运动方式如下规定：a.愈原始的代偿属性，其代偿效力愈强，且对后衍代偿运动具有潜在性的决定作用； 【譬如，理性活动弱于知性情感反应（故有康德斯言：“理智不过是激情的奴仆而已”），而情绪反应又弱于更原始的生理需求（弗洛伊德“性决定论”的合理之处就在于此）。】
解读：代偿效力定律（效力递减）： 这里的“效力”指驱动生命运作的根本力量。
- 生理需求（最原始） > 情绪/感性 > 理性（最晚出）。
- 王东岳借此解释了为什么人往往“懂道理却做不到”。因为理性是晚出的弱代偿，根本打不过原始的生理冲动和情绪。弗洛伊德的性本能（原始层）决定了人的行为底色。
b.愈后衍的代偿属性，其代偿效力愈弱，且对前体代偿形态具有遮蔽化的抑制作用； 【譬如，理智通常成为情绪的克制要素，而高尚的情感其实大多不过是卑下的生理需要的变态焕发和实现媒介罢了。】
解读：代偿遮蔽定律： 理性虽然弱，但它有一种“遮蔽”和“抑制”功能。它会包装原始欲望，让“卑下的生理需要”看起来像是“高尚的情感”。文明就是一层遮羞布，掩盖了底层生物性的残酷驱动。
c.由此导致，代偿运动方式也呈现出逐层递弱的倾向（与a项相通），而且，相反地，代偿形态本身却恰恰使这种代偿效应的递弱倾向遭到掩盖（与b项相通）。 【因此，常人总不免肤浅地认定，理性以及与理性相关的其他德性是人类最伟大的禀赋，可那些真正深刻的思想家却动辄就要揶揄或嘲弄人性的轻薄，然而，即便如此，它也丝毫无妨于我们盲目的人类在整体上将自己视为自然万物最有力的征服者，尽管他们其实不过是宇宙物演进程中一个临时寄托的弱化衍存形态而已，故，庄子的如下警句历来很难得到真切的领会：“生者，假借也。”】
解读：人类的狂妄与无知： 人类因为拥有了理性和科技这些高度复杂的代偿形态，就误以为自己是宇宙的征服者（最强）。实际上，这种复杂性恰恰证明了我们是宇宙中最弱、最不稳定的“临时寄托者”。 王东岳引用庄子“生者，假借也”，点明了生命不过是借用了一堆外在属性来维持那一点点可怜的存在度。越强大，越虚弱；越自以为是，越接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