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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骄子乎
原文
《物演通论》:第四十八章 天之骄子乎
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道德经》第四十三章。)这一千古玄论,至此有了系统性的题解。
不过,生命因而应该被看作是自然的“弃儿”,它的所有生物机能其实是对这种“遗弃”的代偿,宛如失去父母养育的孩子只好掌握自我照料的本领一样,是乃哲学上所谓“自为”的本质和渊源。
自为者,不能“无为而在”之叹也;所谓“无为而治”,须有不必治理即成稳然存序之格局的自然前提;至于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守静”之道,则早已是失之久远的“自在”型天理了。
【所以,老子“出世无为”的劝世箴言终于不能成为人类生存方式的主流,甚至不能成为人类行为方式的支流,即便是那些看似“无为”的“出家人”,也照例免不了面壁时的魂不守舍或教团内的尔虞我诈,何尝真正得以“守静”?更有甚者,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出世者”,历史上曾多次以“国师”、“仙贤”的身份挤入庙堂,教唆天子,偶或更搅得朝野不宁,人间离乱。
回过头来看,反动于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孔子标榜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似乎更能道出人生挣扎求存的根源性无奈,亦即更能表达“至柔者”不得不“驰骋天下”的强迫性困苦。】
基于同义,人类最好不要再把自己误称为“天之骄子”,他实在只是“天之耄耋”,且不幸愈老反而愈不得安宁,于是只好替天行道,身不由己地表演着老来风流的闹剧而已,这种情形,就像立不住的陀螺必须高速旋转起来才能实现其自立一样。
——也就是说,这场闹剧并不只是人间的闹剧,而是自然导演于自身之存在或存续的闹剧。
故,此剧堪称“天幕之舞”,我们的思绪仅仅在于为不能(或佯能)退出舞列的欣赏者理出它的情节主线。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利用“递弱代偿”原理重构了老子“柔弱胜刚强”的生物学本质,指出人类绝非“天之骄子”,而是自然演化至暮年状态的“天之耄耋”。生命因丧失了原始的稳态(自在),被迫通过高强度的“自为”活动(如陀螺旋转)来维持生存,这种忙碌与挣扎是自然律赋予弱化存在者的强迫性悲剧。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物演通论》中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将形而上的本体论推导具体化为对人类生存境遇的剖析:
- “至柔”与“至坚”的物演转换:老子眼中的“至柔”(如水、生命)实则是物演后衍阶段的存在度最低、依赖条件最多的存在者;而“至坚”则是前衍阶段存在度高、结构稳固的物质。弱者不得不驰骋(依赖、利用)强者,是因为弱者自身无法独立支撑。
- “自为”源于“自在”的丧失:“自在”是指原始物质那种无须努力即可永存的状态;“自为”是指后衍生命体必须时刻通过摄取、感知、劳动等机能来代偿自身存在度的流失。人类之所以不能“无为”,是因为我们已经失去了“无为而存”的自然度。
- “天之耄耋”与“陀螺效应”:王东岳用“耄耋”比喻人类是自然演化的衰老末端,用“陀螺”比喻人类的生存方式——只有高速运转(代偿)才能避免倒下(灭亡)。这揭示了人类文明加速发展的深层动力并非追求幸福,而是为了延缓灭亡的求存本能。
3. 全文拆解
老子曰:“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道德经》第四十三章。)这一千古玄论,至此有了系统性的题解。
解读: 在递弱代偿理论下,这句话不再是道德劝诫或政治谋略,而是物理与生物演化的铁律。“至柔”指代演化后衍、存在度极低、属性极丰富的事物(如生命、意识);“至坚”指代演化前衍、存在度极高、属性极简的事物(如原子、岩石)。后衍的柔弱生命必须依赖、操纵、建立在前衍坚硬物质的基础之上才能生存,这就是“驰骋”的本体论含义——弱者对强者的依存与代偿性驾驭。
不过,生命因而应该被看作是自然的“弃儿”,它的所有生物机能其实是对这种“遗弃”的代偿,宛如失去父母养育的孩子只好掌握自我照料的本领一样,是乃哲学上所谓“自为”的本质和渊源。
解读: 这里定义了“自为”(Being for itself)。生命并非自然的宠儿,而是因为存在度流失,被自然“遗弃”到了不稳定的境地。为了活下去,生命被迫发展出眼耳鼻舌身意等机能(属性)。这些机能的出现,不是为了进化得更高级,而是因为不具备这些“自我照料”的本领就无法存活。自为是自在的缺失,能力是无力的补救。
自为者,不能“无为而在”之叹也;所谓“无为而治”,须有不必治理即成稳然存序之格局的自然前提;至于老子“无为而无不为”的“守静”之道,则早已是失之久远的“自在”型天理了。
解读: 深刻批判了将“无为”应用于人类社会的可能性。“无为”的前提是主体具有高存在度的稳态(如石头无为也能存在)。人类作为极端弱化的存在,如果不“有为”(治理、生产、竞争),立刻就会灭亡。老子的“守静”是前衍物质世界的特权,对于后衍的人类来说,那是已经失落且回不去的伊甸园。
【所以,老子“出世无为”的劝世箴言终于不能成为人类生存方式的主流,甚至不能成为人类行为方式的支流,即便是那些看似“无为”的“出家人”,也照例免不了面壁时的魂不守舍或教团内的尔虞我诈,何尝真正得以“守静”?更有甚者,恰恰是这些所谓的“出世者”,历史上曾多次以“国师”、“仙贤”的身份挤入庙堂,教唆天子,偶或更搅得朝野不宁,人间离乱。
解读: 用历史现实佐证理论。既然人类的生物本性是“递弱”的,那么无论如何修行,都无法摆脱“代偿”的本能驱使。即便是追求“无为”的宗教团体,其内部依然充满了争斗和欲望(代偿活动的表现)。这证明了“有为”不是一种选择,而是一种生理和物理上的强制。
回过头来看,反动于老子的“无为而无不为”,孔子标榜的“知其不可而为之”似乎更能道出人生挣扎求存的根源性无奈,亦即更能表达“至柔者”不得不“驰骋天下”的强迫性困苦。】
解读: 在生存论层面为儒家平反。虽然老子看到了大道的方向(归根复命),但孔子的主张更符合人类作为弱化存在者的现实处境。孔子的“知其不可而为之”,恰恰揭示了人类明知越折腾越乱、越代偿越危机,却不得不继续折腾的强迫性困苦。这是“至柔者”为了生存必须付出的惨重代价。
基于同义,人类最好不要再把自己误称为“天之骄子”,他实在只是“天之耄耋”,且不幸愈老反而愈不得安宁,于是只好替天行道,身不由己地表演着老来风流的闹剧而已,这种情形,就像立不住的陀螺必须高速旋转起来才能实现其自立一样。
解读: 这是本章最精彩的比喻。
- 天之耄耋:人类是自然演化最末端、最衰老、离“死”(非存在)最近的产物,绝非骄子。
- 陀螺效应:这是对“代偿”最直观的物理学解释。陀螺为什么必须高速旋转?因为它自身立不住(存在度低)。一旦停止旋转(停止文明发展、停止科技进步、停止感应),它就会立刻倒下。
- 身不由己:人类的一切忙碌、文明的一切辉煌,不过是垂死挣扎的“老来风流”,是被自然律鞭策下的无奈之举。
——也就是说,这场闹剧并不只是人间的闹剧,而是自然导演于自身之存在或存续的闹剧。
解读: 将视角拉回本体论高度。人类的折腾不是人类自己的主观意愿,而是“自然本体”通过人类这一载体,演示其自身从“有”走向“无”的过程。人是自然演化逻辑的执行者,而非设计者。
故,此剧堪称“天幕之舞”,我们的思绪仅仅在于为不能(或佯能)退出舞列的欣赏者理出它的情节主线。
解读: 哲学家的任务。我们无法改变这悲剧的宿命(不能退出舞列),因为我们就是这出戏的角色。哲学的作用仅仅是清醒地认识到这场“天幕之舞”(宇宙演化)的内在逻辑(情节主线),让我们死个明白,即达到“知”的境界,尽管这“知”本身也是一种无奈的代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