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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之路
原文
《物演通论》:第六十三章 认识之路
笛卡儿的睿智之处在于他将精神(即cogito“我思”)首先视为一种“在”,笛卡儿的无奈之处在于他用以证明“在”的根据又只有这个“思”本身(即“在”仅指“cogito”在)。前者使精神成为纯客体,后者使精神成为纯主体,这就是令精神呈现为主客无分的佯谬存态之原因。
然而,如何才能够超然于精神之外或精神之上来把握和俯瞰一切存在呢?
此一尝试由来久矣。
早在古希腊埃利亚学派诞生之初,巴门尼德就曾借正义女神之口指出了三条“认识之路”,恰好与上章之A、B、C三种情形遥相呼应:
第一条路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可注释如下:无论感知是否能够认识存在,存在自必存在;或者说,不是认识了存在才有存在,而是有了存在才需要确证认识。不过此刻所谓的“存在”不以认识为前提,因而只是一个武断。
第二条路是:“存在者不存在,非存在必然存在”;可注释如下:无论存在是否存在,感知造就了唯一的存在表象,如果把这种意识化了的表象视为非存在,则非存在才是可证明的存在。不过这里所谓的“非存在”仅以认识为前提,却没有对“认识”本身加以认识,即尚缺乏充分的理由判定“非存在”本身的性质以及它与“存在”的异同,因而也是一个武断。
第三条路是:“存在和非存在同一又不同一”。可注释如下:既然存在与非存在可能都存在着,且相互关联而又不能被统合为一种东西,则舍此没有其他出路。不过这条出路以上述两项武断为前提,因而不免仍是一个武断,而且是建立在武断之上的武断。
结果,只能给人这样一种印象:
巴门尼德认定第一条路是“真理之路”,却无“理”可言(“理”指派生于感知的逻辑);
认定第二条路是“意见之路”,却无“真”可言(“真”指与感知无关的本在);
认定第三条路是由于普通人的理智“误入歧途”所致,但却似乎是唯一既含“真”又含“理”的认知法门(只是“真”与“理”的关系无法得到证明)。
如此尴尬的局面,岂不令哲学无地自容?
曾几何时,正义女神的启示竟成为数千年来哲学状态的谶言。
【有史为证:唯物主义在第一条路上目不斜视地挺进(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初期阶段,大致以古希腊的自然哲学时代为鼎盛期,而以培根、洛克、费尔巴哈等为尾声);
唯心主义在第二条路上小心谨慎地求证(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中期阶段,大约可从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算起直到贝克莱为止);
大凡想弥合对立两派者则只好在第三条路上蹒跚举步(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近期,大约始于笛卡儿,历经休谟、康德、黑格尔,至逻辑实证论及存在主义为迄)。
一望而知,这三条路恰恰反映出精神存在的自性封闭状态,以及为打破这种自闭而寻求出路的徒劳无功。】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通过重解巴门尼德的“三条认识之路”,梳理并批判了西方哲学史(唯物论、唯心论、二元论)在解决“存在与思维”关系上的全面失败。王东岳指出,传统哲学因无法突破精神感知的“自性封闭”状态,导致无论坚持实体实在、观念实在还是试图调和二者,最终都陷入无法自证的逻辑武断和尴尬境地。
2. 关键解析
1. 笛卡儿的“佯谬”与精神的二重性 王东岳首先点出笛卡儿哲学的矛盾:笛卡儿试图用“我思”(Cogito)来确立“在”(Sum),这使得精神既被当作一种客观存在的实体(纯客体),又是证明存在的唯一主体(纯主体)。这种主客体混淆是近代哲学认识论困境的开端,它揭示了精神在“自性封闭”中自我指涉的无奈。
2. 巴门尼德“三条路”的新解与批判 作者借用古希腊巴门尼德的观点,将哲学史划分为三种尝试,并一一证伪:
- 第一条路(唯物主义/自然哲学): 认定“存在者存在”。这是常识性的独断,因为它预设了客体独立于感知存在,却无法解释“感知”如何能真实反映“客体”。这是**只有“真”(本在)而无“理”(逻辑)**的武断。
- 第二条路(唯心主义): 认定“非存在必然存在”(即感知的表象世界才是真实的)。这虽然承认了感知的逻辑地位,却切断了与本体的联系,无法说明感知本身的由来。这是**只有“理”而无“真”**的武断。
- 第三条路(调和派/康德黑格尔等): 试图弥合两者。但在前两条路都是武断的前提下,这种结合只是“武断之上的武断”。
3. “自性封闭”与“递弱代偿”的伏笔 本章的结论是极其悲观的:在原有哲学框架内,人类无法跳出精神(属性)去俯瞰存在(本体)。这暗示了王东岳的解决路径——必须引入“递弱代偿”原理,说明精神(感应属性)是如何随着存在度(本体)的衰减而作为代偿产物衍生出来的,从而证明精神必然是扭曲(非真)的,以此打破上述死循环。
3. 全文拆解
笛卡儿的睿智之处在于他将精神(即cogito“我思”)首先视为一种“在”,笛卡儿的无奈之处在于他用以证明“在”的根据又只有这个“思”本身(即“在”仅指“cogito”在)。前者使精神成为纯客体,后者使精神成为纯主体,这就是令精神呈现为主客无分的佯谬存态之原因。
解读: 笛卡儿意识到“思维”本身也是一种“存在”,这是他的深刻之处。但他的局限在于,他只能通过“思维”来证明“存在”,导致思维既是审视者(主体)又是被审视者(客体)。这种自我循环论证(我思故我在)使得精神陷入了一种主客体混淆的悖论状态,无法真正建立外界客观存在的地基。
然而,如何才能够超然于精神之外或精神之上来把握和俯瞰一切存在呢?
解读: 提出了认识论的终极难题:如果我们要认识真理,就必须跳出主观感知的局限,站在上帝视角(超然视角)看世界。但作为一种存在物,我们只能拥有内在的感知属性,这在逻辑上似乎是不可能的。
此一尝试由来久矣。 早在古希腊埃利亚学派诞生之初,巴门尼德就曾借正义女神之口指出了三条“认识之路”,恰好与上章之A、B、C三种情形遥相呼应:
解读: 引出哲学史的源头。巴门尼德是形而上学的奠基人,这里提到的A、B、C对应上一章提到的三种主客体关系模型(全真、全假/全象、半真半假/既同又不同)。
第一条路是:“存在者存在,它不可能不存在”;可注释如下:无论感知是否能够认识存在,存在自必存在;或者说,不是认识了存在才有存在,而是有了存在才需要确证认识。不过此刻所谓的“存在”不以认识为前提,因而只是一个武断。
解读: 这是朴素唯物主义或实在论的路径。它断言客观世界绝对存在。但在哲学认识论上,如果我们不先考察“认识能力”本身是否可靠,就直接断言外界事物的性质,这就属于“独断论”或“武断”。因为它忽略了“感知”对“存在”的过滤和扭曲作用。
第二条路是:“存在者不存在,非存在必然存在”;可注释如下:无论存在是否存在,感知造就了唯一的存在表象,如果把这种意识化了的表象视为非存在,则非存在才是可证明的存在。不过这里所谓的“非存在”仅以认识为前提,却没有对“认识”本身加以认识,即尚缺乏充分的理由判定“非存在”本身的性质以及它与“存在”的异同,因而也是一个武断。
解读: 这是唯心主义的路径。巴门尼德原文中的“非存在”指变动不居的感性世界(他认为是假象),而王东岳借用来指代“精神表象”或“现象界”。这条路认为我们只能确认意识内的表象是存在的(如贝克莱“存在即被感知”)。但这同样是武断的,因为它没有解释为什么会有“认识”产生,也没有解释认识与本体究竟是什么关系,只是执着于主观视界。
第三条路是:“存在和非存在同一又不同一”。可注释如下:既然存在与非存在可能都存在着,且相互关联而又不能被统合为一种东西,则舍此没有其他出路。不过这条出路以上述两项武断为前提,因而不免仍是一个武断,而且是建立在武断之上的武断。
解读: 这是试图调和唯物与唯心的二元论或辩证法路径。它承认有客观实体,也承认有主观表象,试图说明二者既统一又对立。但既然前两条路的地基都是未经验证的假设,那么建立在假设之上的综合,自然是双重的不靠谱。
结果,只能给人这样一种印象: 巴门尼德认定第一条路是“真理之路”,却无“理”可言(“理”指派生于感知的逻辑);
解读: 巴门尼德认为“存在者存在”是真理。但在王东岳看来,这种缺乏认识论反思的本体论,虽然指向了客观本在(真),却缺乏感知逻辑的推导过程(理),是盲目的确信。
认定第二条路是“意见之路”,却无“真”可言(“真”指与感知无关的本在);
解读: 只关注感官意见(表象),虽然符合感知内部的逻辑(理),却丢失了不依赖于感知的客观本体(真)。这就是唯心主义“得其象而失其真”的困境。
认定第三条路是由于普通人的理智“误入歧途”所致,但却似乎是唯一既含“真”又含“理”的认知法门(只是“真”与“理”的关系无法得到证明)。
解读: 巴门尼德本意是贬低第三条路(普通人的混淆看法),但后世哲学(如康德、黑格尔)恰恰都在走这条路,试图兼顾本体与现象。然而,只要不知道“精神是由本体递弱而代偿出的产物”这一根本关系,真与理的统一就永远无法在逻辑上打通。
如此尴尬的局面,岂不令哲学无地自容? 曾几何时,正义女神的启示竟成为数千年来哲学状态的谶言。
解读: 哲学史折腾了几千年,依然在巴门尼德划定的这三个死胡同里打转,没有实质性突破。
【有史为证:唯物主义在第一条路上目不斜视地挺进(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初期阶段,大致以古希腊的自然哲学时代为鼎盛期,而以培根、洛克、费尔巴哈等为尾声);
解读: 历史回顾一:唯物论(Materialism)。从古希腊泰勒斯等到近代经验主义者,他们确信物质世界的客观性,但在解释“精神如何反映物质”时遭遇了不可知论(如休谟)的阻击,最终走向衰落。
唯心主义在第二条路上小心谨慎地求证(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中期阶段,大约可从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算起直到贝克莱为止);
解读: 历史回顾二:唯心论(Idealism)。从古希腊毕达哥拉斯的数论、柏拉图的理念论,到贝克莱的主观唯心主义,他们退守到精神内部寻找确定性,却丢失了现实世界。
大凡想弥合对立两派者则只好在第三条路上蹒跚举步(它的典型代表主要在哲学史的近期,大约始于笛卡儿,历经休谟、康德、黑格尔,至逻辑实证论及存在主义为迄)。
解读: 历史回顾三:现代哲学的挣扎。从笛卡儿的身心二元论,到康德划分物自体与现象界,再到现代哲学,都是在试图修补裂痕。虽然越来越精细,但依然没有解决根本问题。
一望而知,这三条路恰恰反映出精神存在的自性封闭状态,以及为打破这种自闭而寻求出路的徒劳无功。】
解读: 本章总结论。 所有的哲学努力之所以失败,是因为精神(感应属性)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系统(自性封闭)。如果不从“物演”(存在度的流变)的角度去理解精神的起源和本质,而仅仅在精神内部寻找出路,注定是徒劳的。这为后续章节展开《物演通论》的核心理论——将认识论还原为本体论的代偿过程——扫清了障碍并确立了必要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