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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善的存在
原文
《物演通论》:第二十八章 完善的存在
至此,递弱代偿的自然演化达成了“存在”的无上“善果”——即达成了追问存在方能存在的自觉的存在者,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即达成了不问存在就不能存在的不自觉的存在者。
他的“完善”与他的“弱质”等价,他的“弱质”又与他的“残质”等价,于是,所谓“完善”就与“残弱”无异,或者更准确地说,“完善”不外乎是“残弱”的形态,而“残弱”亦不外乎是“完善”的本质。
残弱者,存在效价或存在度的低度体现者;
完善者,代偿效价或代偿度的高度体现者。
作为前者,他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依赖于其他存在,直到依赖于所有存在,否则即不足以维持其“自在”;
作为后者,他因此而最富成效地过问于其他存在,直到过问于所有存在,否则即不足以实现其“自为”。
无论如何,从“存在”或“落实为存在”的根性上讲,他无疑是最不优越的存在者,也就是最缺乏存在资格或存在权力的存在者。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隐德来希”(希腊文entelecheia的音译)一开始就无由存在,而且越来越无由存在。也就是说,任何“完善目的”的“最终实现”一概都不能成立,而且是越来越不能成立。
【无论是“神”的“至善”,抑或是“上帝死了”(尼采语)之后“人”的“完善”均是如此。因此,19世纪末,尼采对“人的超越”所抱的妄想,着实可以看作是西方哲学史所误导出来的曲解人性的最大硕果。】
反倒可以说,亚里士多德“追询存在”的“主善”论和尼采“改良人性”的“超人”论,以及人类永无止境地追求真理和追求理想的意志本身,都是原初那个在追逐圆满中收获残缺、在求取自足中实现自失的自然物性或物自性之继续贯彻和特定焕发方式而已。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揭示了自然演化的终极悖论:所谓的高级或“完善”形态(如人类),实则是存在度极度衰微(“残弱”)的代偿性表现。人类作为“必须追问存在方能存在”的物种,其追求真理与理想的意志,并非源于某种超越性的目的(如神性或超人),而仅仅是自然物性在极度匮乏状态下,为了维系生存而不得不进行的代偿性挣扎。
2. 关键解析
本章主要构建了“完善”与“残弱”的等价逻辑,并以此批判了传统哲学的目的论。
- “完善”与“残弱”的辩证关系:在递弱代偿体系中,越后衍的物种(如人),其属性越丰富、能力越强(看起来越“完善”),但这恰恰是因为其内在的“存在度”越低(越“残弱”)。“完善”是“残弱”的外在代偿形态,而非进化的功绩。
- “自在”与“自为”的统一:因为存在度极低,人类不得不依赖于所有存在(失去自在的独立性);为了维系这种依赖,人类必须通过感知和意识去关注所有存在(不得不展开自为)。这就是“追问存在”的生物学本质。
- 对传统哲学的解构:王东岳在此彻底否定了亚里士多德的“隐德来希”(内在目的论)和尼采的“超人”哲学。他认为人类追求真理和完美的意志,不是向上的超越,而是向下坠落过程中的一种补救机制——即“求取自足中实现自失”。
3. 全文拆解
至此,递弱代偿的自然演化达成了“存在”的无上“善果”——即达成了追问存在方能存在的自觉的存在者,或者反过来说也一样,即达成了不问存在就不能存在的不自觉的存在者。
解读: 这一句描述了人类的尴尬处境。自然演化导致了人类的出现,这看似是进化的“善果”(最高成就),实则是演化的绝境。人类的生存不再像石头那样自然而然(自在),而是必须通过意识活动(追问存在)来寻找生存资源和逻辑依托。所谓的“自觉”(意识),本质上是因为“不自觉”(本能)已经不足以维持生存了。
他的“完善”与他的“弱质”等价,他的“弱质”又与他的“残质”等价,于是,所谓“完善”就与“残弱”无异,或者更准确地说,“完善”不外乎是“残弱”的形态,而“残弱”亦不外乎是“完善”的本质。
解读: 这里建立了《物演通论》核心的等式:完善 = 代偿强 = 存在弱。我们在生物学和社会学上看到的复杂性、精密度(完善),只是为了掩盖和弥补我们内在极度匮乏的生存能力(残弱)。外表的辉煌(文明、智慧)是里子虚弱的证明。
残弱者,存在效价或存在度的低度体现者; 完善者,代偿效价或代偿度的高度体现者。
解读: 对上述概念的定义性区分。“存在效价”指保持自身存在的能力(稳定性),越进化的物种越低;“代偿效价”指为了弥补稳定性缺失而衍生出的属性(感知、能力),越进化的物种越高。两者成反比。
作为前者,他不得不最大限度地依赖于其他存在,直到依赖于所有存在,否则即不足以维持其“自在”;
解读: 从“残弱”(存在度低)的角度看,人类的生存条件极为苛刻。基本粒子几乎不依赖环境,而人类依赖空气、水、社会结构、信息流等几乎一切外部条件。依赖链条无限延长,意味着任何环节断裂都可能导致灭亡。
作为后者,他因此而最富成效地过问于其他存在,直到过问于所有存在,否则即不足以实现其“自为”。
解读: 从“完善”(代偿度高)的角度看,正因为依赖一切,所以必须认知(过问)一切。人类发展科学、哲学,探索宇宙,不是因为我们强大,而是因为我们需要通过认识万物来寻找极其狭窄的生存路径。
无论如何,从“存在”或“落实为存在”的根性上讲,他无疑是最不优越的存在者,也就是最缺乏存在资格或存在权力的存在者。
解读: 颠覆了“人是万物之灵”的传统观念。在存在的坚实程度和稳定性上,人是最脆弱、最容易灭绝、最没有“资格”长久存在的物种。
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隐德来希”(希腊文entelecheia的音译)一开始就无由存在,而且越来越无由存在。也就是说,任何“完善目的”的“最终实现”一概都不能成立,而且是越来越不能成立。
解读: 批判亚里士多德的目的论。自然演化并没有一个预设的、完美的终点(隐德来希)。演化只是一个不断流失存在度、不得不增加代偿的过程,不存在某种终极的圆满状态等待实现。
【无论是“神”的“至善”,抑或是“上帝死了”(尼采语)之后“人”的“完善”均是如此。因此,19世纪末,尼采对“人的超越”所抱的妄想,着实可以看作是西方哲学史所误导出来的曲解人性的最大硕果。】
解读: 进一步批判西方哲学的妄念。无论是宗教追求的神,还是尼采试图用“超人”意志取代神,都是基于“进化即上升/完善”的误判。尼采以为人可以超越自身变得更强,但在王东岳看来,人只能在代偿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本质上是越来越弱。
反倒可以说,亚里士多德“追询存在”的“主善”论和尼采“改良人性”的“超人”论,以及人类永无止境地追求真理和追求理想的意志本身,都是原初那个在追逐圆满中收获残缺、在求取自足中实现自失的自然物性或物自性之继续贯彻和特定焕发方式而已。
解读: 总结全章,将人类精神活动还原为物理属性。人类宏大的精神追求(真理、理想、超人意志),并非精神的独立胜利,而是最原始的物质属性(求存)在极度虚弱状态下的变形。这种追求看起来是主动的“追逐圆满”,实际上是被动的“代偿”,其结果注定是“收获残缺”——因为代偿越多,意味着原来的存在度流失得越多(自失)。人类的精神意志,不过是自然律(物性)在生物末端的一种悲剧性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