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earance
惊异的内涵
原文
《物演通论》:第五十九章 惊异的内涵
因此,作为设问者的物(即作为“人”的物)就是不问即无可自存的物(仍是自然之物),所问者,无非是要追寻业已从自身中遗失而又不可任其遗失的东西,故呈“追问”之势。
若无“追问”的内在要求,则断不会为不相干的事而生出无缘无故的“惊异”,也断不会有可以“设问”的自身素质。
“惊异”是从特定素质的自身出发观望于异己的存在而惊异,尤其是为这些异己的存在如何可能成为自存的要素或自存的前提而惊异,即本质上是为自存与他存的关系而惊异,虽然从表面上看,惊异常常发自于无缘由的“美”或无缘由的“疑”,而并不直接呈现为求存的动机。
可见“美”与“疑”一样都是自身存在性或自然存在性的特定产物,二者共同表现为“诱惑”的联系——借以联系于自然整体存在(或借以维系自然整体存在)而已。
所以,惊异的本质不在于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对自然万物的惊异”,而在于“自身居然必须以自然万物为依存对象”才使惊异油然而生。
可见“对象”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认识论上的概念,而是一个潜涵着“自身必须通过设立对象而存在”的非认识论规定性的概念,这个“必须设立对象”的存在规定性规定着“如何设立对象”的认识过程,因而哲学上的认识论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关乎自然哲学的“本体论”问题——不言而喻,这里所讲的“本体论”不仅涉及“对象”的本体规定性,更涉及“认识主体”自身作为一个存在物的本体规定性。
【既往的全部哲学之所以漏洞百出、牵强附会,盖由于“自然本体”与“精神意识”、“本体论”与“认识论”完全处于无法弥合的分立状态使然。换言之,搞不清“人”的自然衍存位置,当然也就弄不明“人的精神属性”由何而来以及如何运作。
自笛卡儿以降,哲学家们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他们发现,如果不能澄清精神与意识的性质及其认识能力本身的规定(即“能知”是什么的问题),则我们就没有可能,甚至没有资格去谈论古希腊哲学关心的所谓“存在本体”问题(即“所知”是什么的问题),哲学由此超越唯物的本体论研究阶段,而跨入唯心的认识论研究阶段,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大进步。
然而,既然“我思”也是一种“在”(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那么,倘若无能探究“我在”的渊源、性质和规定,又如何能够澄清“我思”的本来面目呢?——这使得一切认识论哲学(即“精神哲学”)终于堕入远比本体论哲学(即“自然哲学”)更黑暗的深渊。
看来,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让“本体论”(存在论)与“认识论”(精神论)共有一个起点、一系规定、一脉动势,并最终达成“追求存在”这样一种结果,亦即让“认识论”问题与“本体论”问题还原为一个问题、阐释为一种答案。】
这才是哲学的真正的或元始的开端——一个对“惊异”本身产生惊异、对“追问”本身加以追问的开端——由此跨入哲学的圣殿,窥见存在的堂奥。
精要分析
1. 核心要点
本章深刻揭示了哲学起源——“惊异”(Wonder)的生物性与存在论本质,指出人类的求知欲并非纯粹的精神游戏,而是存在度极度衰微的物种为了维系生存所被迫产生的代偿性反应。王东岳在此宣告了“认识论”必须回归“本体论”,确立了精神与自然、能知与所知在“递弱代偿”原理下的统一性,即认知是存在的代偿形式。
2. 关键解析
本章在《物演通论》体系中起着承上启下的关键作用,主要包含以下逻辑链条:
- “惊异”的生存论本质:反驳亚里士多德认为哲学起源于闲暇和惊异的传统观点。王东岳认为,作为代偿终点的“人”,因自身存在度极低(递弱),导致内部存在性严重匮乏,必须通过向外“追问”和建立“对象”来从环境中获取依存条件。因此,“惊异”是极度匮乏者对依存对象的本能搜寻。
- 认识论即存在论:这是本章最硬核的哲学突破。传统的认识论(研究人如何认识世界)与本体论(研究世界是什么)是割裂的。王东岳指出,“如何认识”是由“如何存在”决定的。人之所以需要设立对象、产生意识,是因为人作为一个生物必须依靠这种复杂的感应方式才能活下去。因此,精神哲学的根基在于自然哲学。
- 对哲学史的批判与重构:批判了笛卡尔以来的“认识论转向”虽然有进步,但忽略了“我思”(意识活动)本身的物质演化根源。主张将精神活动还原为自然演化的一个阶段,从而打通物质与精神的壁垒。
3. 全文拆解
因此,作为设问者的物(即作为“人”的物)就是不问即无可自存的物(仍是自然之物),所问者,无非是要追寻业已从自身中遗失而又不可任其遗失的东西,故呈“追问”之势。
解读: 这里定义了“人”的本体地位。人不是超脱自然的灵物,而是自然演化中“存在度”最低的物。因为存在度低,原本在低等生物那里自给自足的生存条件(如单细胞生物直接浸泡在营养液中)在人这里“遗失”了。为了不死,人必须通过复杂的感知和思维(即“设问”)去外界寻找生存资源。“追问”不是智慧的盈余,而是生存匮乏的证明。
若无“追问”的内在要求,则断不会为不相干的事而生出无缘无故的“惊异”,也断不会有可以“设问”的自身素质。
解读: 强调感应属性(精神/意识)的定向性。生物不会对与生存无关的信息产生反应。人类之所以会对宇宙万物产生“惊异”,是因为人类的生存结构太脆弱,需要极其广泛的信息(代偿)来支撑。这种生理和心理上的“素质”,是自然选择强加给我们的生存工具。
“惊异”是从特定素质的自身出发观望于异己的存在而惊异,尤其是为这些异己的存在如何可能成为自存的要素或自存的前提而惊异,即本质上是为自存与他存的关系而惊异,虽然从表面上看,惊异常常发自于无缘由的“美”或无缘由的“疑”,而并不直接呈现为求存的动机。
解读: 解析“惊异”的内在机制。我们对他物感到惊奇,本质上是在潜意识中评估该物对我们生存的意义(是食物?是威胁?是工具?)。虽然表面上表现为审美(美)或好奇(疑),这似乎是无功利的,但这种心理机制的底层逻辑依然是为了建立主体与环境的依存关系。
可见“美”与“疑”一样都是自身存在性或自然存在性的特定产物,二者共同表现为“诱惑”的联系——借以联系于自然整体存在(或借以维系自然整体存在)而已。
解读: “美”和“疑”是进化的诱饵。它们诱导人类去探索世界、建立广泛的外部联系。这种联系(感应代偿)是人类维系自身存在、不至于在严酷自然中灭绝的唯一手段。
所以,惊异的本质不在于亚里士多德所谓的“对自然万物的惊异”,而在于“自身居然必须以自然万物为依存对象”才使惊异油然而生。
解读: 这是一个颠覆性的修正。亚里士多德认为惊异源于无知,王东岳认为惊异源于“依存的必要性”。因为我自己活不下去,必须依赖万物,所以我才对万物产生惊异。这是从认识论的表层下沉到存在论的深层。
可见“对象”不仅仅是一个抽象的认识论上的概念,而是一个潜涵着“自身必须通过设立对象而存在”的非认识论规定性的概念,这个“必须设立对象”的存在规定性规定着“如何设立对象”的认识过程,因而哲学上的认识论问题归根结底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或者说是一个关乎自然哲学的“本体论”问题——不言而喻,这里所讲的“本体论”不仅涉及“对象”的本体规定性,更涉及“认识主体”自身作为一个存在物的本体规定性。
解读: 这是本章的理论高潮。
- 对象即依存条件:认知中的“对象”(Object)不仅仅是被看的客体,而是主体赖以生存的支柱。
- 存在决定意识:主体“必须设立对象”这一生存(存在)需求,决定了主体“如何设立对象”的认知(精神)结构。
- 结论:既然认知是为了求存,那么研究认知的“认识论”,本质上就是研究生物如何求存的“存在论”。如果不理解人是一个存在度极低的衍存物,就永远无法解释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精神结构。
【既往的全部哲学之所以漏洞百出、牵强附会,盖由于“自然本体”与“精神意识”、“本体论”与“认识论”完全处于无法弥合的分立状态使然。换言之,搞不清“人”的自然衍存位置,当然也就弄不明“人的精神属性”由何而来以及如何运作。
解读: 这一段是对西方传统哲学的总批判。二元论(心物二元)是西方哲学的顽疾。王东岳指出,只要把精神看作是独立于自然之外的东西,或者把认识看作是一面被动的镜子,就永远无法解决哲学问题。只有把“人”放回到“递弱代偿”的自然演化链条中,确认人是自然演化的末端,才能解释精神属性的由来。
自笛卡儿以降,哲学家们似乎突然清醒过来,他们发现,如果不能澄清精神与意识的性质及其认识能力本身的规定(即“能知”是什么的问题),则我们就没有可能,甚至没有资格去谈论古希腊哲学关心的所谓“存在本体”问题(即“所知”是什么的问题),哲学由此超越唯物的本体论研究阶段,而跨入唯心的认识论研究阶段,这不能不说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大进步。
解读: 肯定了笛卡尔开启的“认识论转向”(Epistemological Turn)。如果不先考察我们的“认知工具”(能知)是否可靠,就去谈论“世界本体”(所知),是盲目的。这标志着哲学从朴素阶段进入了反思阶段。
然而,既然“我思”也是一种“在”(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那么,倘若无能探究“我在”的渊源、性质和规定,又如何能够澄清“我思”的本来面目呢?——这使得一切认识论哲学(即“精神哲学”)终于堕入远比本体论哲学(即“自然哲学”)更黑暗的深渊。
解读: 指出认识论哲学的局限。笛卡尔说“我思故我在”,但他没有追问“我在”是什么?即“思考的主体”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如果不解决主体(人)在宇宙中的演化地位(渊源、性质),仅仅在思维内部打转(逻辑分析、语言分析),就会陷入不可知论的深渊(如康德的物自体不可知,或后现代的虚无)。“我思”只是“我在”的一种代偿属性。
看来,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让“本体论”(存在论)与“认识论”(精神论)共有一个起点、一系规定、一脉动势,并最终达成“追求存在”这样一种结果,亦即让“认识论”问题与“本体论”问题还原为一个问题、阐释为一种答案。】
解读: 提出了《物演通论》的解决方案:大一统。
- 一个起点:奇点爆发/存在度的流失。
- 一系规定:递弱代偿原理。
- 一脉动势:越弱越感知,越感知越代偿。 认识论(精神如何运作)和本体论(万物如何演化)是同一个过程的两个侧面。知即是存在。
这才是哲学的真正的或元始的开端——一个对“惊异”本身产生惊异、对“追问”本身加以追问的开端——由此跨入哲学的圣殿,窥见存在的堂奥。
解读: 总结并升华。真正的哲学不应止步于对世界的惊异(科学做的事),而应是对“为什么我们会惊异”这件事产生惊异(元哲学)。这标志着思想的反身性达到了极致,从这里开始,王东岳将带领读者进入“存在性”深层结构的探索,揭示宇宙万物“求存”的悲剧性底色。